元嘉十四年,冬至渐近,关中却早已是天寒地冻。此时已过黄昏,在出汉中的陈仓道上,连绵群山之间的一块谷地之中,两名年轻女子正在风雪之中激斗。
其中一名青衫女子手握一柄单刀,这单刀古朴厚重,至少也有六十来斤,但在这名女子手中,依旧挥舞得虎虎生威。
另一人是来自北方的鲜卑女子,她身穿黑色夜行紧身衣,乌黑的齐肩长发被梳理成一条条小辫,格外引人注目;她有一张精致小脸,一双凤眼眼角上翘,满脸英武之气。
这黑衣女子身材虽比对手矮了一些,但是兵刃却丝毫不落下风。她右手持一柄沉重的黑铁八棱短锤,出手劲力沉稳;左手是一支短刺,更加迅疾而灵活。
这两名女子都有同伴,但青衫女子这边阵容明显单薄了许多。她身后不远处是一名同样身着青衫、身材高大的虬髯大汉,这人身负两柄长刀,从衣着与兵刃看应出于同门。而那黑衣女子身后却有十几人,都是身着劲装的鲜卑武士。
此刻天色已晚,两名女子手持沉重的兵刃在漫天飞雪中已激战了百余回合;或许是出于两名女子之间的惺惺相惜,虽然你来我往交锋激烈,但两人却并未受伤。
照这样子下去,也不知道几时能够分出胜负。
面对着数倍的对手,那虬髯大汉依旧神色自若,只见他双手合抱,目不转睛观察着场上的局势,不时出言指点前方正奋力拼斗的青衫女子:
“月霖,气由心驭,神气合一方能收放自如。”
“这一招潜龙勿用在虚而不在于实。”
……
青衫女子是正在墨家青龙堂学艺的关月霖。刀主杀伐,招式以攻势凌厉与果敢见长,但这柄单刀在她手中使出却是如同蛟龙于天,气象万千又刚柔相济。
那身着黑衣的鲜卑女子虽是双手持刃,铁锤与短刺一个沉重、一个迅捷,绝对是难以搭配的组合;但这两件兵刃在她手中配合却异常默契,攻守有度如同两人围攻。
僵持不下之时,黑衣女子故意闪出一个破绽,右手短锤去势不及,对手的单刀即刻横切而来。
黑衣女子微微一笑,她不去格挡单刀这一击,却如同雪地上一只轻盈的黑色苍鹰,向后飞出一丈远;还未落地之时,铁锤向前划出一个半圆弧,劲力卷起团团雪花向着对手撞去。
关月霖长居于南方,雪地应敌自然少了一些经验;面对着扑面而来的飞雪,只能努力运起内劲,在胸前迅速划出左右交叉的两刀,护住身前要害。
但未等关月霖收招,黑衣女子便再度抢上进攻;她从迎风而起的飞雪之中跃起,左手短刺向着对手面门疾刺而来。
关月霖只能后退一步,熟练地甩出刀背格挡。黑衣女子收回短刺,右手短锤旋转着往对手面门撞去。关月霖此时只得侧身闪过这一击。
两招之后,黑衣女子攻势丝毫未减:双手兵刃左右开弓,接连不断向前进攻,让人目不暇接。而关月霖刀法稳重,虽然以守御为主,但隐隐已有一副大巧若拙的宗师气派。
黑衣女子行云流水般的进攻并未停歇,又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娇柔地说道:“关姐姐,你与我一同去长安可好?在那里,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关月霖只是不答,反而使出一招亢龙有悔将对手逼退一步,这一招的精义是在守御之时积蓄气力,在对手接连进攻时,突然借力给出致命反击。
见着关月霖不理睬自己,黑衣女子又假装嗔怒地冷哼一声,接着说道:“关姐姐,南人最不讲信义了。你想想你家关老爷,还有南朝檀道济是怎么死的?建康那狗皇帝值得你为他卖命吗?”
因为东吴背信弃义而关羽被害,这事已过去太长时间,关家子孙也早已释怀。但当听到檀道济的名字,却让一直集中精力的关月霖有些分神:她想起了突然失踪的檀宇清,已经有半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
关月霖原本正使出一招龙出于渊,这招攻势一浪接一浪,后招更比前招凌厉,可心中最牵挂之事突然被提及,导致一口真气未继,单刀险些被对手的短锤震飞。
由于短暂的心有旁鹜,月霖又被对手的连续反击逼退了几步,好在对手未下杀招,也并没有因此受伤。
这漂亮的一波攻势之后,黑衣女子身后响起一阵鼓噪之声,那些鲜卑武士纷纷拍手叫好。虬髯大汉依旧一脸严肃,眼见关月霖就要落败,于是从旁提醒:“月霖,始终牢记要神气合一。”
这一声吼用上了墨家内劲,一下子让关月霖清醒过来。她于是应上一声:“是,臧师兄。”便连忙收摄起心神舞刀反击。
月霖刚才被对手连连逼退,又似乎是被洞彻了心事,于是心中微恼,这一次反攻便多用上了几分气力,再度使出龙出于渊,刀锋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接连而上。
原本关家家传刀法精湛,这一年多月霖在墨家努力修炼,在招式中更多融合了青龙堂的内功心法及武学精义,武艺也是突飞猛进。
黑子女子未料想到关月霖反击如此生猛,仓促之间未及抵挡,右手短锤被单刀震开,对手单刀直向自己面门劈了上来。
这一刀就快要砍中对手,关月霖此时情绪也完全平复下来,想着与对手惺惺相惜,之前那几招她也是手下留情。此刻又见着对手那楚楚动人的模样,于是赶紧收力,刀锋回退两寸,让这一刀恰巧从对手面门滑落而下。
黑衣女子面不改色,哪怕月霖这一刀没有收势,自己也有法术足以破解。她当然清楚月霖这一次“手下留情”,于是心中更觉欣慰,两人虽属不同的阵营,但是这次却没有必要再争个你死我活了。
这女子虽淡然,但是她身后的鲜卑武士却紧张起来。他们担心着她的安危,纷纷抽出手中的武器,上前几步准备合围对手。
当听见背后声响,黑衣女子大声训斥:“都给我住手!我们宇文家难道是需要倚多取胜的吗?你们别给我丢人。”
鲜卑武士们赶紧收起手中的武器,又退后两步恭敬地站成两排。见到属下不再造次,黑衣女子便收起手中兵刃,她浅笑着睁大眼睛望着关月霖,满是欣赏之色。这次她恳切地问道:“关姐姐,你真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去长安吗?”
关月霖于是也后退一步,收起单刀,又向对手拱拱拳:“多谢宇文妹子厚谊。只是臧师兄和我有师门任务在身,中途不能有所耽误。”后来关月霖才得知,对面这女子正是鲜卑宇文家的圣女——宇文云裳。
“关姐姐,那你是答应我等到你们这趟任务了结,就与我一同去长安吗?”
“这个……”见着她笑起来一脸天真诚恳,关月霖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作答。
宇文云裳叹了口气,神色变得严肃了许多,接着说:“关姐姐,我知道你们这次任务的目标是在西海。只是慕容家素来反复无常,你们可要小心别着了他们的道。”
“这不劳姑娘操心。”关月霖身后的臧质师兄此刻终于开口了,“若没有别的事,我们就此告辞,今晚还得继续赶路。”
“这位就是青龙堂臧质师兄吧?江湖上人称墨家青龙堂年轻一代武艺第一,小女子还没有时间向臧大哥讨教。只是今夜暴雪不息,又何苦夜走这崎岖的陈仓道?”宇文云裳虽与两人素未见面,但对于江湖人物还是十分熟悉,“我与关姐姐一见如故,两位不如与我一同返回军营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出发可好?”
即使这宇文家圣女是真心邀请两人前去做客,但月霖师兄妹自然也不可能去到北魏一方的军营。
“多谢妹子的好意,只是我们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各位告辞!月霖,我们走。”臧质说完便准备动身离开,虽然对手人数众多,但真要动起手来,即使不敌也要拼上一拼。
“臧大哥,别那么着急。我只是想和月霖姐姐彻夜长谈,你又何苦打扰我们的雅兴?再说了,你们来到我们大魏地界,又岂能不一尽地主之谊。”
宇文云裳话音刚落,身后的鲜卑武士们都已会意,他们再度取出兵刃,沿两翼上前,把关月霖师兄妹围在其中。
虬髯大汉冷笑着,取下身负于后背的两柄长刀握于手中,正待出手之时,不远处的丛林中突然传来一阵阵踏雪之声。
这声响由远及近逐渐清晰,关月霖循声望去,只见到几十名身着皮甲的南方边防军士兵在一名头领的率领下往此处山谷奔来;他们很快便占据住不远处一座山坡,整齐列队后取下弩机,对准了谷地中的众人。
为首那人向着场地中央喊道:“宇文妹子,你们从漠北远道而来,能否与为兄一道前往南郑军营一叙,也好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宇文云裳没有转身,只是冷冷地大声回到:“柳元景,又是你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
柳元景原本隶属于荆州水军,一年前主动请缨来到了汉中前线,他率领着边防部队与北魏的武装多有小规模的冲突,一来二去之后,与坐镇关中的宇文家也互相“熟识”起来。
关月霖在此地忽逢故人,自是十分兴奋,她向不远处的柳元景挥手喊道:“柳大哥,是我在这边,这里还有青龙堂臧质师兄。”
“哈哈!原来是月霖妹子,荆州一别也快两年了,没想到武艺进步如此神速。”柳元景早远远看到此处有人拼斗,此刻认出是关月霖,心中更是欣喜,他又向臧质招呼道,“臧师兄,久仰大名。这边事了还请两位一同前往军营稍作休整。”
“柳元景,关姐姐是我的客人,你凭什么抢在我前面?”宇文云裳此刻声音里多了些许气愤,“再说了,你以为就凭那几十把墨家连弩就能胜得了我?”
没等到柳元景说话,宇文裳又向一名属下下令道:“长孙长老,让这暴风雪更猛烈一些。”
鲜卑武士中走出一名中年术士,他手持一支木杖,喃喃地念起了咒语。霎时间山谷中狂风呼啸,谷地上积雪被尽数卷起,暴风雪在山谷中疯狂肆虐。
一阵阵刺骨的寒风扑面而来,让半山上的军士们几乎站立不稳,风雪遮挡了视线,眼前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当兵刃相击之声从谷底传来,柳元景惊呼一声:“不好。”
此刻自是不能再发射弩箭,毕竟月霖师兄妹两人正与对手缠斗在了一起;柳元景于是取出兵刃乌木双锏,从半山腰腾空而起,向着暴风雪的中心冲了过去。他手下军士们轻身功法不及,便收起弩机,结队向着山下奔去。
当柳元景从风雪中穿过,便见到山谷中,四名鲜卑武士正一同合围着青龙堂的两师兄妹。两人武艺高强又配合默契,面对强敌刀法丝毫不见散乱;再加上宇文云裳下令不要伤及关月霖,鲜卑武士们于是进攻多有顾虑,一时间难分胜负。
一名手持双锤的鲜卑武士也立刻抢上,与从天而降的柳元景缠斗起来。柳元景认得这名为尉迟渚的武士,曾经在之前的边境巡逻中有过交手,也是一名十分难缠的对手。
尉迟渚气力强盛,每一招进攻都势大力沉;柳元景运起木系灵气,双锏挥舞,在寒风中与对手激烈相击。
此刻宇文云裳并未出手,但她身后的鲜卑武士中,有三人是宇文家的长老。柳元景看得清楚,心想着就算加上自己带来的几十名军士,只怕也不是对手;如今也只能与关月霖师兄妹一同携手应敌,再伺机脱身。
风雪中三人逐渐靠近,攻守互相支援,暂时能与上前围攻的五名鲜卑武士斗个势均力敌。没争斗多时,柳元景麾下的兵士也即将赶到,外围的几名鲜卑武士正待取出兵刃,一场更大规模的混战即将爆发。
柳元景心中焦虑,虽然自己这方三人武艺尚足以自保,但兵士们面对宇文云裳麾下的高手,死伤恐怕是在所难免。
一筹莫展之时,两名身着杏黄色道袍的天师教道人踏着风雪而来。这两人四十岁上下,一人手握拂尘、一人背负长剑;两人双目含光,显然道术修行已有相当的火候。
两人不管谷地中的争斗,直接走向宇文云裳抱拳行礼,那手握拂尘之人开口道:“贫道见过宇文群主。我们师兄弟两人过来传长公主与寇天师口谕,还请群主移驾一叙。”
当听得此言,宇文云裳不禁兴奋地问:“两位道长,请问是芷兮姐姐过来了?他们此刻身在何处?”
“回郡主,长公主与寇天师此刻正在终南山太乙观落脚。”
“那好,我们即刻出发。”宇文云裳不顾此间战斗还未结束,话音才落便招呼着鲜卑武士们收起兵刃,与那两名道长一同离开。
这变化来得太突然,关月霖三人依旧手握着兵器,茫然地目送着鲜卑宇文家一行人身影消失于风雪之中。
直到柳元景麾下兵士全部赶到,三人才收起兵刃。一番寒暄之后,柳元景便开口邀请两人:“天色已晚,两位不妨与我一同前往不远处军营,稍作休整可好?”
“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柳将军。”臧质见此刻天色已晚,一番恶斗之后,的确没有必要再冒险夜走陈仓山道。
时隔一年多,与故友在此地意外重逢,心中欣喜之余,关月霖想起当年与檀宇清、祖冲之一行在荆州初见时的情景,无限惆怅又再度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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