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小半个时辰之后,柳元景一行人回到了群山之中的军营。
这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城寨,正扼守着陡峭山岭之间的交通要道;道路两旁的山坡上有数座箭楼点着火把,近百名弩手正居高临下在其中值守。
柳元景在城门下喊话,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于是放下城门处吊桥,让这一行人得以进入到这扼守天险的城寨中。
见到城寨守御得宜、军容齐整,同为行伍出身的臧质忍不住夸赞:“柳将军,这军营真是有细柳之风。”
“臧将军过誉。营寨仓促建成,又靠近前方边境,虽有守御但仍旧不够,还望兄台能不吝指点一二。”柳元景知道臧质出自名门,其父臧熹跟随先主刘裕南征北讨,立下赫赫功勋;而臧质师从墨家青龙堂诸葛巨子习武,仍在朝廷中担任军职,近年来督师淮南,也颇有一番军功。
此时虽天色已晚,天寒地冻、雪花纷飞,臧质来不及歇脚,便饶有兴致地跟随柳元景去查看军营布防;两人一路探讨,又过去了近一个时辰还意犹未尽。关月霖对于行军打仗并不感兴趣,但也耐心地跟随两人一路观察倾听。
快到子时,几人才回到营寨主帐之中。此刻炭火已燃烧起来,被温热的酒缸之中已不断有香气溢出。
听到帐外狂风呼啸,三人于是赶紧围坐在炭火旁。
闻得酒香,臧质只觉得腹内酒虫大动,忍不住连连称赞;他迫不及待站起身提起酒缸,朝自己口中先灌了一大口,再把三人面前的酒碗都倒得满满当当,酒水从两尺高落下,也一滴没有溢出。
臧质与柳元景连喝了三碗,关月霖也陪了三碗。辛辣的浊酒下肚,师兄妹两人连日风雪兼程的疲乏再也没有了,全身都觉着温暖。
在柳元景的盛情邀请下,臧质与关月霖在军营暂时停驻下来。他们得知柳元景接到韦恪的来信,信上说涂山观与朱雀堂近日里同样会有人途经汉中前往西海吐谷浑。既然大家目的地相同,倒不如路途中结伴而行,也好有个照应。
第二天一大早,柳元景便带兵出营巡查,唯恐错过了涂山来人;果然在第三天黄昏时分,终于在南郑城外寻到涂山一行人,便一同回到了此地军营。
涂山一行五人以韦恪为首,还有他的师妹秦云卉与师弟颜晗,另两人是来自鲜卑段部的圣女段曦以及段云翼。
在这群山环绕的军营之内,关月霖见到了故人韦恪,还有常驻巴郡城中云来客栈的秦云卉,与段云翼也是旧识。
关月霖不禁想起在荆州与檀宇清初次相逢时的情景,荆州一场风波之后,为了参加墨家的试炼,三名少年跟随韦恪一同乘船逆流而上,这一别如今已是一年半有余。
韦恪一行见到此刻的关月霖英姿飒爽,心中也是欣喜。秦云卉走上前来拍着她肩膀,柔声说道:“月霖,这一年你长高了。除了武艺大进,也越来越漂亮了。”
关月霖虽是女子,但性情十分坚毅,但这次见到来自涂山的故人,却差点忍不住掉下泪来。
半年前她闻得檀宇清在南疆与炎魔“同归于尽”而不知所踪,心中便焦虑万分。这次跟随师兄臧质西行,一方面是对于自己武道修行的检验,另一方面也心存一丝侥幸:或许此次出行能够打听到檀宇清的下落,好过于整日在位于吴郡的青龙堂分舵暗自伤怀。
好在柳元景早已安排军士从南郑城中张罗了一些好酒,白天便送到了军营之内,等到韦恪前来,这些酒马上便派上了用场。
此间柳元景是主人,坐了上席。右侧是臧质、韦恪、段云翼与颜晗;左侧是几名女子,秦云卉、段曦与关月霖。
这次西海的行动原本是由鲜卑慕容部筹划,并委托白虎堂出面邀请墨家同门前往助拳,青龙堂臧质与关月霖、还有涂山韦恪一行人都是因此而来。
原本朱雀堂巨子黎羽彤有要事在身,再加上与白虎堂并无深交,不准备参与此事。哪知慕容家主慕容嵩却说服段云粲派圣女段曦前去西海,由于视段曦为自己亲传弟子,黎巨子便请南宫观主派出三名得力弟子与段部一同前往。
当大家说明彼此来意,又在酒过三巡之后,月霖终于忍不住向韦恪打探消息:“韦大哥,不知现在可有宇清的下落?”
韦恪深知他们两人同患难的情谊,当见到月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心中也颇为酸楚;他实不知该从何讲起,只有长叹一口气,把身前案几上的酒碗端起一饮而尽。
“老渔夫,你也别卖关子了,宇清那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去年夏天,柳元景从荆州救下檀宇清,心中也一直记挂着;尤其与檀道济同为军人,对于他的子嗣自然更多了一分关心。
韦恪点点头,知道今晚始终无法逃避这个话题,想到段曦更清楚其中的关节,于是说道:“那日里段曦妹子与宇清在一起,还请妹子为大家讲讲当日的情形。”
“遵命!韦大哥。”段曦于是便从几名少年被传送到朱雀仙人所在丹穴山遗境开始讲起。
她先是简单讲起途中玄武堂杨湛长老与魔头赫连磐同归于尽,又遇上原建武将军茅亨所率领的几名北府军旧部,他们战败了魔头娄秋蕖,却同样把生命留在了那里。
当少年们来到了朱雀仙人所在的丹穴山主峰,在摆夷圣女刀凤的指引下,开启了上古巫族遗留的法阵;法阵启动,召唤出冰霜巨人,几乎已经消灭了炎魔石冕的分身。
哪知茅亨意外出现,不慎踏上炎魔的余烬。炎魔正试图借助茅亨的身体复生之际,距离炎魔最近的檀宇清不得已使出了毁器之术,撞碎了冰霜巨人所化成之冰山,一阵大水过后,再度熄灭了炎魔全身的火焰。
段曦作为当时在丹穴山的亲历者,这一节讲述的是惊心动魄。作为曾经的北府军战士,杨湛长老与曾经追随茅亨的那几名勇士,都是求仁得仁的义士;而檀宇清挽救神兽朱雀于邪魔之手,舍生取义之举,同样没有辱没其父檀道济将军的威名。
柳元景原本还心存侥幸,想着檀宇清或许还有另一番际遇,哪知此刻听到段曦讲到了“毁器之术”,心中顿时凉了半截。且不说檀宇清一直下落不明,可即使当时找到他的躯体,哪怕华佗在世,只怕也难以起死重生了。
关月霖此刻也心如刀绞,不过她还是强忍住内心的悲痛,继续问道:“我总觉得宇清一定尚在人世。段姐姐,后来可曾在朱雀遗境找寻到他?”
段曦接着向众人讲起,檀宇清使出毁器之术后,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大水,他的躯体应当是被冲入了丹水之中,并被丹水冲入了大湖叶榆泽。
“朱雀仙人可曾有所提示?”关月霖此刻依旧表现出难得的冷静,当时朱雀仙人得以无恙,那么重生之后的她也是最有可能拯救檀宇清的人。
“炎魔化身被消灭后,朱雀仙人很快便从泛着五色霞光的巨蛋中破壳而出。我们见到了神兽的真身,也见到她返老还童并化为人形。对于丹穴山所发生的一切朱雀仙人早已了然于心,她嘱咐我们不必担心宇清的安危,还开启了传送把我们都送回摆夷小岛的祠堂之中。”段曦回答道。
“这就奇怪了,虽然朱雀仙人认为宇清不会有事,但是这半年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当听到这里,柳元景心中难免疑惑。
段曦无奈地叹了口气:“的确如此。当日黎巨子一行也很快被传送回到了祠堂,尽管有了朱雀仙人的嘱托,但黎巨子、南宫观主和我们段家一直没有放弃找寻表弟。我们段部把大本营迁移到了叶榆泽的摆夷部落小岛上,一方面便于我们与朱雀堂一起控制住叶榆泽,努力寻找宇清的下落;一方面朱雀仙人也需要新的‘守护部落’,我们也可以暂时通过刀凤尝试与她保持着联系。”
“朱雀仙人可还说些别的吗?”即使听到了朱雀仙人的“承诺”,但并没有确切的消息,关月霖依旧不死心。
段曦皱紧眉头,努力回想当时的情形,于是说道:“朱雀仙人还曾说过‘舍生取义,可证大道’,但我们却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也不知道这与表弟的生死到底有没有关系。”
千百年来无数义士或为保卫社稷、或为坚守心中公义,舍身求仁者更是前赴后继,众人虽然怀缅先烈,但却从没人能够清楚这如何证道?
韦恪继续向众人解释着:“当天晚上,黎巨子也再度用古时楚地招魂的巫术,试图唤回宇清的主魂,但却一无所获。”
“这应当怎么讲?”柳元景关切地问道。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宇清已经完全魂飞魄散、身死道消;若不是,那么宇清定当还在人世。”
当听到这里,军帐之内一时间安静了下来,只听到柴火的噼啪声和帐外呼呼的风声。
“半月之后,刀凤再度请神成功。附身的‘朱雀仙人’告诉我们,宇清此刻已经不在遗境之内,但他暂时安全;只是他必须要突破修行的重要障碍,旁人无法从旁助力。若能顺利通过此关,他的修行会有很大的提升,但若是失败了,他的修行之路也将就此断绝。”段曦继续为大家解释,但这却让人更加摸不着头绪。
柳元景仔细思索了一番,实在想不出有哪家的修行需要经历如此凶险的阶段,并且朱雀仙人也并没有提到檀宇清确切的下落,于是追问道:“老渔夫,这又应当如何解释?宇清又到底去了哪里?”
这问题韦恪也无法解释清楚,只是说朱雀仙人让他们在九个月之内不用再试图找寻檀宇清,时间一到自会有消息,而她本人也会尽全力助他渡过此关。
“黎巨子从朱雀仙人手中得到了神兽尾羽,返回山中炼器,朱雀堂弟子则被派出四处打探;吾师南宫观主则遍访名山,试图从其他道友那里打探朱雀仙人提起的修行手段;段部则继续坚守南疆叶榆泽。只是这半年来,的确没有什么新的进展。”
“我相信宇清一定还在人世的,他一定能挺过这关。”听到这里,月霖心中依旧坚定,他不会就这样离开自己。
一直没有出声的段云翼说话了:“宇清那孩子我看着他长大,我也相信他这次一定能够逢凶化吉的。”
其实此刻在座之人又有不期望如此?但是毁器之术的反噬力太强,这许多年来,江湖之中几乎没有听说有谁在毁器之后能够安然无恙。
韦恪心中不免自责,若是把檀宇清留在涂山中潜修而不问世事,以他对道法的领悟力,或许有一天能够证道长生,甚至可能继承涂山南宫道人的衣钵。但是他毕竟是檀道济之子,与他父亲一样,心怀天下苍生多过于自己。
尽管有着朱雀仙人的“承诺”,但如果到明年春天檀宇清还没有现身,就意味着最后一丝希望泯灭,那时最为内疚的定然是力主带他去南疆磨砺的南宫观主与黎巨子了。
韦恪想到这里,不禁又叹了口气,军帐内的气氛更加地凝重了。臧质于是提着酒缸站起身来,分别与在座之人各干了一大碗;当大半缸温酒下肚,大家才又逐渐从沉默中缓过劲来。
不管前路有多漫长,总不能停止闯荡。
当终于开始讨论起别的话题,段曦便开口问道:“月霖,听说你们这次在陈仓道上与宇文云裳交过手了?”同是鲜卑四大家出身,自然对于宇文家圣女更感兴趣。
“是的,臧师兄与我在前日黄昏时遇到宇文家一行。好在他们并没有倚多取胜,宇文云裳坚持要与我比试武艺,于是我们两人就交手了近百回合。”
“那后来呢?”颜晗早已不胜酒力,一直在旁默不作声,此刻或许是听见与宇文家的圣女交手,便忍不住突然出声询问结果。
“宇文云裳或许是要试探我的功夫,一直未下杀招。我虽然已尽全力,但也只能勉强与她打成平手。”关月霖行事磊落,武艺虽暂有差距也大方承认。
宇文家身居高位,在北方鲜卑家族中的地位仅次于皇族拓跋家;在完全控制住关中之后,宇文家此时的家主宇文系也被魏皇帝拓跋焘委派到长安坐镇。
而汉中山区位于蜀地与关中之间,一直是南北双方激烈争夺的战场,此处还有时常在双方摇摆的氐人杨难当控制着的仇池区域。
“我在汉中前线一年多了,虽然边境时常有小规模的冲突,还是第一次在深入我们控制线这一侧,碰上宇文家大名鼎鼎的圣女宇文云裳。”柳元景向众人介绍,“若不是那两名天师道人突然出现叫走了他们,只怕我们一行人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宇文家圣女的实力自不必说,与她同行的侍卫之中还有长孙牧、尉迟渚等鲜卑高手。若不是她与关月霖“一见如故”,执意要两人单挑决定胜负,只怕等不到柳元景前来增援,便已胜负已分。
“宇文云裳占据绝对优势,为何又突然撤走了?不知那两名天师道人是何来历?”段曦接着问道。
“那两名道人提到,拓跋家的长公主来到关中,一同来的还有北天师寇谦之,他们当时已在终南山的一座道观落脚。”臧质不动声色,在一旁补充道。
“什么?拓跋家圣女来了?”
“北寇天师也亲至此地了?”
这两人的名号一处,无疑给在场的众人心中带来了莫大的震撼。
鲜卑四大部,目前北方的拓跋部与宇文部圣女已至;段部段曦此刻正身在这南郑远郊的军营,而慕容部是这次西海之行的发起者,想必圣女湘月也一定会来。
已经有好多年,鲜卑四大部的圣女彼此之间没有如此接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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