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黄昏,涂山观主南宫道人居然回山了;令人尴尬的是,此刻没人立刻上前迎接,殿前的广场上只有一众已喝得东倒西歪、还不住地频频举杯的道长们。
好在天生豪饮的大师兄韦恪此刻依旧清醒,当见到师傅,连忙拉着檀宇清与两位师叔迎了上去;他向观主解释,这是为了庆祝四名涂山弟子筑基成功,于是涂山上下破例喝酒庆祝。
闻之这前所未有的喜事,南宫观主也异常欣喜,他于是随同几人回到酒席,和众弟子又接着喝了起来。
这一天,观里的道人们喝光了从山下采购的素酒,之前在山中的存货也被一扫而空。
当酒席终于散场,檀宇清把烂醉如泥的颜晗师兄扶回房间;哪知道才躺下,颜晗便稀里哗啦地吐了起来。檀宇清强忍着呼吸,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把颜晗的房间整理干净,此刻师兄正在床上打着鼾;少年无奈地摇摇头,出门后轻轻掩上房门,才又回到自己的房间。
圆月高高地挂在树梢,子时的涂山一片寂静,虽然依旧潮湿寒冷如故,但当檀宇清闭上双眼,调息再入静,却感到有一丝暖意从这沉睡的大地之下升腾而出,又进入到了自己的身体,让自己丹田一片暖融融的。当经过一番打坐修行,檀宇清全身变得湿漉漉的,就像是恰从酒坛中被捞出来一般。
尽管昨日里一番尽情欢饮,但第二天未到辰时,檀宇清还是如同往常一般,按时起床,洗漱完毕之后,便匆匆地赶去辰时的早课;刚一出门,便遇上了韦恪和南宫观主。南宫道人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一双阔眼深邃有神,虽比韦恪年长了不少,但双鬓不见一丝白发;他身材高大,不怒自威,全身上下一股凛然正气。
看到准时出现的檀宇清,南宫观主微微点头道:“宇清,做完早课,便到藏经阁内厅见我。”
韦恪赶紧在一旁招呼檀宇清:“宇清,还不快谢过师傅。”
檀宇清这才反应过来,正准备行礼,此时的南宫观主却已飘然而去,不见了踪影。
做完早课,檀宇清心中颇有些兴奋:自己进入涂山已大半年,但南宫道人却总是来去匆匆,自己也一直没有机会接受师傅传经授业。想到自己的几位师兄师姐各自身怀绝技,那么南宫观主的修行只怕更是深不可测。
来到藏经阁,大师兄韦恪早已在外厅等候。他见到檀宇清进来,便满面春风地招呼着檀宇清,赶紧进去内殿拜见师傅。檀宇清不禁想到自己与大师兄初到江州,为了能让自己得以顺利地参加墨家的选拔,便私下做主,让自己拜在南宫观主门下做了最小的弟子。而这一段时间里,也一直是大师兄不辞辛劳地督导自己修行;如今自己更需努力,不能在师傅面前让大师兄丢了颜面。
檀宇清于是心中笃定了主意,辞过大师兄,信步向着藏经阁内室走去。
从后门走出藏经阁的外厅,又穿过一条两旁种满奇花异草的走廊,便走到了藏经阁的内阁之外。从外面望去,这内室仅是靠山的一座两层小楼,比藏经阁的正楼小了不少;但走进内阁,除了几幅字画和一座琴台,一楼大厅几乎空空如也。
见着南宫观主不在此层,檀宇清便沿着木阶上到二层。二层与一层一般简朴,不过在近山一侧,出现了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通道;这通道狭窄,只容得下两人并行通过。檀宇清不禁想到了在青丘仙境中的涂山仙人,想来如同自己师傅一般仙风道骨的前辈,授业之所都是超出常人所料。
檀宇清不再犹豫,昂首跨入了通道;通道昏暗,不过筑基已成的檀宇清视力比以往好了很多,也能清楚辨认出前行的方向。这一路并未走多远,当拐过几个弯之后,又出现一方洞天,景致与大禹水道颇有些相似。
清晨的阳光从山壁的缝隙之中透入洞穴,投射到山腹之内的广场之上;这广场是人工铺就,青色的砖石异常平整,被阳光照得如明镜一般的透亮。檀宇清仔细望去,只见广场的四方分别立着青龙、朱雀、白虎和玄武四神兽的雕像;神兽栩栩如生,仿佛顷刻间便会活过来一般。
在广场的正中央,有一座四四方方的祭坛;当檀宇清把眼光透射到祭坛之上,脑海中突然出现隐隐约约又似曾相识的回响,召唤着初来乍到的少年。
檀宇清如同中了魔怔一般,正准备沿石阶而下,去到广场中央一探究竟;直到南宫观主突然出现,在山壁另一侧叫住了他。少年方从恍惚中清醒,于是便调转方向,沿着上行的小道,走到南宫观主身前。
此刻出现在眼前是并排的几间石室,檀宇清紧跟着观主进了最外侧的那间。这石屋极尽简朴,靠山壁的内侧是一个石制书柜,摆放着一摞摞竹简;靠窗的一侧是一张摆放着蒲团的石床。想来这石室原本是一处天然的“洞中之洞”,稍加改造,便成了一处修行之所。
南宫观主从上层的书架上拿出一册竹简,转手递给了檀宇清。檀宇清赶紧上前,从南宫观主的手上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只见竹简第一节上刻着《参同契纲要》五个苍劲有力的大字,落款刻的是师傅的姓名—南宫子渊。
还未等到檀宇清打开这一册简牍,南宫观主便向檀宇清介绍起此间藏书:“《参同契》是我涂山创派祖师火龙真人毕生心血的结晶,也可以说是我们涂山观的镇山之宝。这书架最上面一层是在先师传我《参同契》之后,我自己所刻的誊写本。下面几层记录的是我在修行过程中的一些心得体会。”
想到手中竹简竟然是师傅南宫观主亲自誊刻,檀宇清忍不住就要展开书简,此刻南宫观主又问道:“宇清,你来我涂山修行道家心法的时日虽不长,却已突破‘炼精化气’这道法修行的第一步,也算是难能可贵。我问你一个问题,你也曾读过‘老庄’,读过之后可有什么心得?”
少年合上手中竹简,回答道:“回禀师傅,幼时父亲也曾让我们兄弟研读‘老庄’,但当时读起极其晦涩,完全不得其理。来到涂山之后,大师兄传授我道家的正统炼气法门,吴师叔又为我们传授《易经》;再复读‘老庄’,并对照大师兄所传,每次都能有新的体会。可即便如此,仍旧是越读越觉得‘老庄’所传之道高深莫测。”
南宫道人点点头,檀宇清这般年纪有这样的体会已属不易;他于是接着解读起来:“其实‘老庄’中隐含有道家最基础的修行方法。只是上古丹经晦涩,十隐七八,若无名师指点,寻常人断然是难以入门;一方面前人智慧超群,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邪魔外道从我道家经典中盗得修行之本。但修道证圣一途毕竟飘渺,若仅是‘炼精化气’这修行的第一步,修行方法还可以互相参考;但若筑基已成,道法修行次第与火候便主要靠自己领悟了。”
观主接着讲到:“《参同契》以‘易经’为根本,结合‘老庄’所传道法以及火龙真人对于丹法的领悟,从日月星辰运行之道,推而及之到修士对于自身性命的修行。对于修士而言,当修行从‘炼精化气’过渡到‘炼气化神’以及后续的更高阶段,《参同契》在修行的目标、方法和火候判断上,均能给出更直接的解读。当然,这些理论也是建立在对于‘易经’及‘老庄’所熟知的基础之上。”
道学一途学无止境,对于自己能够筑基成功,檀宇清也有着清醒的认识:一方面是由于常年儒家‘浩气决’心法的修行,使得自己在养气一途已有一定根基;另一方面也出于侥幸寻得大药炼成筑基丹,也为自己此次突破助力良多。
见到檀宇清谦虚而期待的表情,南宫道人愈发觉得此子品性纯良,不由得愈加喜欢。他接着说道:“宇清,这《参同契》对关系重大,不可轻泄于外。你的几位师兄中只有韦恪和颜晗有机会到过这个房间。”
这番话更是出乎檀宇清的意料,心中更加感激,正待向师傅叩拜致谢,南宫道人长袖挥出,一股柔和的内力把檀宇清轻轻地托了起来。
南宫道人此刻郑重地说道:“宇清,你不用如此多礼;你父亲英雄了得,你能叫我一声师傅,老道我也深感荣幸。更何况,虽然看似是涂山在阴差阳错间收留了你,但你的到来对于我们涂山或许也是一个极大的机缘。”
对于“机缘”一说,檀宇清脸上充满疑惑;南宫观主便招呼少年一同在石床上坐下,详细解释了起来:“自从司马氏以不义取得天下,于是道德崩坏,人心离乱,世人不以穷奢极欲为耻。当北方五胡暴乱迭起,我汉家社稷几乎顷刻崩塌,幸得南方朝廷依托长江天险,偏安于江南一隅,虽是苟延残喘,但汉家天下得以暂存。”
“然而晋偏安南方百年来,却一直是南强北弱,直到刘裕横空出世,一扫长期以来被异族欺压的阴霾,北伐光复河南与关中。然而天不遂人愿,刘裕南归后,关中再度沦陷;虽有北伐之志,奈何却英年早逝,南方已经丧失了光复汉家天下的最好的机会。”
说道这里,南宫道人叹了口气,又沉默了半晌才又接着说:“本来南方尚有你父亲这位北府军名将,先主刘裕虽逝,但军事上依旧能和北方分庭抗礼。但如今檀司空被奸人所害,南方军队失其肱骨,南北形势于是再度逆转过来。”
当师傅再三提到自己的父亲,又给予如此之高的评价,檀宇清再度激动起来,泪水霎那间涌上了眼眶,却又强忍着不让掉下来;他此刻在心中也暗自下定了决心,将来涂山有需要自己之处,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见到少年此时的模样,老道心生怜惜,于是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又轻抚着他额头。
短暂停顿之后,南宫道人继续着之前的话题:“北方陷入五胡纷争的局面已百余年。不过现今看来,拓跋鲜卑基本已控制住了北方的局势。相比于其他四族,鲜卑人对待汉人要更加友好一些,对于此刻依旧坚守北方的汉人,这或许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檀宇清点点头,由于母亲出自鲜卑段部,自己身上也流着鲜卑人的血脉。因此对于鲜卑一族,他内心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心底并不愿意把鲜卑和北方其他的胡族并列起来。
檀宇清情绪逐渐平复,南宫道人的神情也再度变得郑重起来。他严肃地说道:“宇清,接下来我所告诉你的事情,对于我们涂山观、墨家,还有你母亲所在的鲜卑段部,甚至是整个南方修行一脉都关系重大。我希望你只记在心里,任何时候都不要与其他任何人提及,你能做到吗?”
听到这里,檀宇清再度坚毅地点了点头。
哪知观主却突然提了一个问题:“宇清,你对李陵的事迹了解多少?”
李陵,这是青丘仙境听过涂山昱提及与李陵交往一事后,檀宇清再度听到自己的师傅郑重地提起这个传奇般的名字。此刻少年心中也明白,被历史尘封的往事肯定远远比史书记载的丰富的多,于是回答道:“对于李将军的所知,大抵来源于太史公的《史记》,我觉得李将军是真正的英雄。”
南宫子渊赞赏地点点头,又再度提起汉武帝天汉二年时浚稽山一战:“那年李陵将军出征匈奴,所带部众虽少,但多是他在南方修行时所结交的江湖侠士,而这其中又以墨家居多。为了支援李将军,墨家的青龙、朱雀、白虎和玄武四大分堂都派出了各自最优秀的弟子,他们都是李将军兄弟一般的存在。虽然他们武艺高强,但人数较少,最初他们的目标是引出匈奴主力,最后与援军合围,消灭匈奴的野战军部队。但是,战争的走势与残酷却远远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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