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吴师叔的用意,颜晗也心知肚明。尽管藏经阁是涂山观重地,但当他已了解到檀宇清的身世,尽管檀宇清仅是才入门的弟子,但也有必要提前接触到藏经阁的道家典籍了。
于是在颜晗的带领下,三人再次踏上了广场左侧上山的青石路。这次没走多久,便来到了涂山观的饭堂;这是一间较大的吊脚楼,楼上和楼下都有十几张方桌。此时已过午时,还在吃饭的道人已不多了。于是三人简单吃了一些素餐,便往藏经阁走去。
藏经阁隐藏在火龙殿之后,是一个有着水乡风格的小小庭院。庭院一面靠山,另外三面被围墙所环绕,砖砌的围墙中间隔镶嵌着精致的木质窗格。精致的院门上悬着一块牌匾,写着“养心阁”三字。门口有一中年道人值守,此时正手持一卷道经,聚精会神地仔细研读着。
颜晗上前与那道人交流了一番,那道人于是说道:“既然是吴师叔的吩咐,那几位便请进吧。你们可以在外室随意翻看,或者在庭院内休息;但还请暂时不要进入内阁。”
颜晗也向两名少年解释道:“我们涂山内阁的藏书虽然不多,但却存放着本观的至宝――火龙真人撰写的丹经《参同契》,还有收藏历代祖师的修行趣÷阁记和一些道经的注释。即使是本观的正式弟子,也必须得到掌门人或者平辈的师叔同意才能进入内阁修行。”
两人点点头,在颜晗的带领下走进了庭院。这庭院虽并不宽大,但进入之后却别有一番天地,里面假山、凉亭、流水、池塘、石桥、盆景、树木、花草、石雕等错落有致一应俱全;一座两层的小楼掩映在层层的翠绿之后,更有了一番江南风情。这熟悉的格局也使得檀宇清开始怀念起自己曾经在江州的家。
不过还没来得及仔细观看,穿过一条小径,便进入到了藏书阁的一层正厅。正厅古朴典雅,散发着淡淡的檀木清香,此时两名年轻道人正手持着书简,在书桌旁凝神阅读,以至于并没有发现又有人走了进来。紧靠着大厅两侧均是藏书室,几人首先走进了左边的房间,三排木质书架上堆满了书简,书简前用木牌刻着书籍的名字。
左边的书房主要存放的是道经。最左边是先秦时期的《老子》、《关尹子》、《列子》、《庄子》和《阴符经》等;中间一排是道家的其它典籍,如《淮南子》、《黄庭经》、《抱朴子》和《太平经》;最右边的书架上存放的是《易经》以及各个时期名家对《易经》的注释及解读,这里甚至还存放有《归藏易》的孤本。
几人又来到右侧的书房,这里存放除道家之外的别家典籍。如儒家《诗经》、《尚书》、《孟子》等,但独缺了《乐经》一书;墨家的《墨子》这里也有部分存放;医家的图书有《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其他还包含有《山海经》、《搜神记》等。
古代战乱之时,书籍无疑是宝藏一般的存在。尤其是北方陷入长时间外族入侵,两京陷落,大部分经典书籍都在战争中损毁,给华夏文明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而南方的士族大家之所以能长期屹立不倒,也和家中丰富的藏书有关。檀宇清不由得回忆起在江州时,父亲檀道济虽军务繁忙,但依旧不遗余力地搜集各种典籍,有许多还是耗费千金从北方找回的孤本。父亲还兴办学堂,让江州将士的子弟一起学习儒家经典;而对于檀家的子弟,父亲的要求更为严格,甚至请易经大师郭璞的后人郭振乾前来教授《易经》。
见到满屋的道经,檀宇清又想起父亲生前多鼓励兄弟们阅读老庄,可惜自己当时并没有把老庄之学学得通透,心中顿时觉得愧疚起来。
见到檀宇清眼神中的忧郁,颜晗一时间捉摸不透,他于是说:“宇清、若怡,藏经阁目前只能带你们参观到这里。日后在涂山修行时日久了,你们也可以进入内殿深入学习本门道法。这会儿时辰尚早,你们可以在藏书阁选一本书先看看看,然后等大师兄们商议完成之后过来通知我们。”
檀宇清于是从书架上拿下了《庄子》的第一篇《逍遥游》,这是一册厚厚的竹简;甘若怡选的是《山海经》的第一章,是一幅带图案的丝绢;颜晗也拿了一本《太平经》,陪着两人在正厅里研读起来。
虽然研习老庄是南朝士人的风尚,但檀家的修行心法毕竟属于儒家一脉,檀宇清幼时研读《庄子》,也只是把它当做一部志怪书刊。曾经读到逍遥游,心中羡慕鲲鹏志向远大,身体浩瀚无边;也鄙夷蜩与学鸠的庸碌及短视。如今又读起这逍遥游,再联想到檀家的遭遇,再度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父亲檀道济作为当朝司空,北府兵最后的名将,一心为汉人江山社稷,其德其才都堪为国家的中流砥柱。但即便如此,父亲尚难把握自己的命运,那么庄子所提到的“逍遥”又从何而来?
颜晗一边读经,也同时关注着这边的两名少年,见到檀宇清读《逍遥游》时若有所思的神情,颜晗便开口解释道:“宇清,其实庄子《逍遥游》这一卷,讲的是修道者‘得道’之后的状态。世人若不习道,便眼光狭隘,自以为是,但其所知便只如蜩与学鸠一般;若是习道有成,不仅可以脱胎换骨,更能洞彻世情,超然于尘世之外。”
檀宇清叹了口气,想到父亲,又陷入更深的悲怆之中。他喃喃地说:“父亲大人也曾研习老庄,尽管奔波一生,为国为民殚精竭虑,结局甚至不如学鸠。却不是逍遥从何而来?”
颜晗沉思了一小会儿,便回答道:“宇清,请听我一言。先主刘裕去世之后,南北实力对比逆转,檀大人虽知趋吉避凶之道,却不忍咱们汉人江山被蛮夷颠覆,几千年来汉家道统传承就此中断。虽知前路艰险,仍不顾安危,尽心竭力担负起社稷的重担,使得北方胡骑不敢轻易南顾。只可惜檀大人还是丧命于小人之手,但他这一番救世济人之心,却更让人尊敬。”
听颜晗此言,檀宇清心里略觉安慰。他深知父亲这么多年是多么艰难的走过,他早有卸甲归田之心,正如江州的名士陶渊明一般,在世外桃源中无忧无虑终其一生;然而他始终不舍的是汉人的江山社稷,不舍在战火中离乱又背井离乡的黎民。尽管如此,父亲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这样的问题对于此时的檀宇清,自然无法想得通透,他只有索性不再去想,继续读起《庄子》来。
甘若怡此时虽然还是拿着山海经的丝绢,但听到檀宇清和颜晗两人的对话,已没有心情再继续研读下去了。她知道檀宇清温文尔雅,表面看似平和,可却不知把多少苦闷和泪水深深地埋在了自己心中的最深处。甘若怡心里又想,如果自己和檀宇清易位而处,怕是难以做到如此坚强、如此淡然了,那么自己心中所认为的那些烦心或苦恼的事情便完全微不足道了。
想到这里,甘若怡的心境也豁然开朗。她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照顾好宇清这个“小师兄”,让他的心情能够逐渐平复起来。她于是仔细“研读”起《山海经》来,虽不怎么看文字,却被丝绢上神兽的图画所吸引,于是便憧憬着有朝一日能够得到一只像“狌狌”那样的小兽,和自己朝夕相处,逗自己开心;不禁想得心花怒放,呆呆地痴笑起来。
颜晗见到木讷而坚毅的檀宇清,单纯而乐观的甘若怡,心里由衷地赞赏他俩的性情,便又继续研读起《阴符经》来。
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过去了,此时已接近傍晚时分,颜晗心中不免担心起来,不知道几位师兄师姐是否都已回山?大师兄与吴师叔商议的情况又如何?
当看到还在埋头苦读的檀宇清,颜晗又有些自嘲起来,看来自己的心境还不够平和,平日里还得继续用功了。正在这时,一名女子从从门口闪了进来,她中等身材,身着深红色的道袍,发髻上插着凤头钗,虽不施粉黛,但肤色白皙透亮,浅笑而顾盼生姿。她笑吟吟地说道:“颜师弟、宇清、若怡,大师兄让我来通知你们,让你们都去禹王殿。我们一道过去吧。”
听到这里,颜晗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连忙介绍道:“宇清、若怡,这是祝师姐,在我们师兄妹几个排行第五。”
待到几人走上前来,祝离一把将甘若怡拉过来,细细地端详了一番,夸赞道:“没想到闯过霍师姐朱雀堂试炼的会是这么俊俏的小丫头。过来告诉师姐,你是怎么闯过的?”
颜晗和檀宇清于是走在前面,祝离和甘若怡便如同亲姐妹般手牵手走在身后。甘若怡绘声绘色地讲起昨日里参加朱雀堂试炼的情景,祝离仔细听着,不时微笑的点点头,偶尔会询问两句。
檀宇清走在前面,听见后面不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心里不由得感慨:女孩之间是太容易熟识了。他和颜晗一言不发,当转头看看师兄,只见他微笑着说:“祝师姐就是这样热情,不过你别看她看起来文弱,可在道法上有独到的造诣。她本来自南疆,却将南疆的驱虫秘法和师傅传授的正统驭兽之术相结合,谁遇上她都会觉得头疼。”
听颜晗如此说,檀宇清也觉得吃惊,没想到这漂亮的小师姐会如此厉害,他于是接着问道:“颜师兄,那么秦师姐和大师兄的修行又如何呢?”
颜晗回答道:“秦师姐擅长武学,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如今秦师姐的涂山内功修行精进,气质倒是更加沉稳内敛了。至于大师兄,他武艺、道法、符箓,甚至连阵法或驭兽,似乎都很在行,就如同我们师傅南宫观主一般全面。”
檀宇清于是心想着:颜晗的符箓造诣已经见过了,还未谋面的二师兄董青锋、三师兄易思岐只怕也都是高手,看来这涂山果真是藏龙卧虎之地了。
不知不觉间,四人已来到了禹王殿。此时殿内已有了三十多人,只怕是今日留在山中的道人们俱已到齐。大家身着整齐,就连秦云卉也穿上了一身红色的道袍,这其中还有同属南宫观主一脉,今日特意赶回的三师兄易思岐。当道人们把目光都投射过来,那些期待的眼神倒让檀宇清颇觉着有些不自在。此时祝离在后面小声地说:“宇清,忘记告诉你了,吴师叔说要为你加入涂山举行一个小型的欢迎仪式。”
檀宇清心中无奈地苦笑,这个祝师姐专门过来通知自己,哪知道连最重要的事情却忘记了,不过这样也能想通她与甘若怡会如此投缘。不过没等他缓过神来,就和甘若怡一起被吴师叔给叫上前去。
两人站在众人前面,见到殿中身着整齐的师兄师姐,檀宇清心里起初还颇有些紧张。只听见吴师叔中气十足地说道:“各位涂山的同仁,这次把大家召集起来的目的,想必大家已有所耳闻。站在我身边的这两位年轻人,一位是檀宇清,他是南宫观主的第七名亲传弟子,已是我们涂山道派的正式成员。站在他旁边的是甘若怡,她虽然不是我们涂山的正式弟子,不过她和宇清一道,在昨日通过了墨家朱雀堂的选拔,她也将在涂山和我们一起修行。由于南宫观主尚未回观,顾师兄尚在闭关修行,那么今天老朽就代表南宫观主主持檀宇清的入观仪式,顺便欢迎朱雀堂甘若怡的到来。”
吴师叔说完,道人们传来一阵热烈的掌声,想到一下子多了这么多的师兄师姐,檀宇清感动万分,心里一下子热乎了起来。于是在吴师叔的主持下,各位师兄师姐的见证下,檀宇清懵懵懂懂地完成了入观仪式,以至于后来他再次回忆,却也怎么也想不起当时的细节来。
礼成之后,吴师叔却并没有叫大家散去,原来他想趁着这个机会,开始檀宇清正式进入涂山以来的第一堂道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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