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再是个木瓜脑子,我也听出他们在讨论些什么名堂。无奈我像是被鬼压了身,直到人被抬到另一个房间,伺候着起身打点过,才重新被抬回了阎王殿。刚才和他说话的童子似乎早没了影儿。不知怎的,阎罗王有点怕我,嘘寒问暖简直比我亲爹还亲。和他聊了一会儿,他就把我安排到了幽都一个叫停云阁的地方住下,叫我等夫君下来,同我一起转世。
停云阁地方很大,却只有我一人住,故而显得有些空旷。我在阴间初来乍到,哪怕知道自己属于冤死一类,也不敢有多怨言。起初我对鬼长相十分惧怕,尤其看见一个人走着走着,把脑袋摘下来后,我起码有七八天没敢出门。后来大着胆子去了对街的酒馆,和小二聊过天,熟悉了环境,发现鬼除了多了点阴气怨气,和人没什么不同,七情六欲,感怀春秋,他们一件也没落下。
同时,我也听来了一些地府的八卦。例如黑白无常死了个白的,此后黑无常办差勾魂都是一个人,十分寂寞,因而拉了只未成型的小狐狸相陪,以便消遣寂寞;例如黑无常的小狐狸有九条尾巴,原身是个妖界的公子哥儿;例如丰都大帝近日决定破例复活白无常,起因是鬼界底子最硬的一个画皮鬼;例如五方鬼帝中,东方鬼帝曾经是个赌鬼,捞了阎罗王好大一笔钱,阎罗王对他退让三分,近日不小心弄死了他前世的宝贝闺女,现在正在想方设法,把她再弄上去;例如住在忘川旁的红衣无间鬼因爱上一个女子,为让她早点转世,故意设计陷害她等待的弟弟……总之,阴间的恩恩怨怨,都与我无甚关系,任何街坊传言,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过两天也就忘了。
我在幽都的饭馆里当了厨子,在停云阁住下两年,悠闲自在地等夫君下来。这期间,我还过魂,过了七月半,随着飘摇的荷灯看过张启哭红的脸,在他烧纸钱时,用透明的胳膊抱过他,在他生病时守护过他,也曾在阳间的夜晚四处闯荡,犹如如无家可归的魂魄……所谓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这三年里,我不曾交过贴心的朋友,没在阴间遇过一个亲人。只一心希望他们都投了好胎,不曾到十八层地狱中受过磨难。
第三年深秋重阳节,金菊似雨,藓苔披绿,初霜醉染了满城枫红。幽都的老人杵着拐杖,头插茱萸,赶集似的往望乡台去。我也想去人间,看看夫君公婆,于是跟着鬼群往城外走。
枫叶摇曳的街道中,我看见远处一个红色的背影,视线便再也挪不开。在阴间待的两载有余,我已看出了这里的条条道道:背影越是好看的鬼,正面一般越吓人。可是,那公子身形修长,一头长发及腰,乌黑发髻轻挽脑后,白扇在长袖中若隐若现,一身红袍极为亮眼……我不由自主跟他走了两条街。
当我终于意识过来自己在做傻事,脚下却踢到一个画卷。前方没有其他人,这一定便是红衣公子留下的。我弯腰把它捡起来,打开看了看。上面是一个瑶池谪仙,她身姿卓越,笑眼盈盈,轻倚在筝上,下方题写着两行诗:“犹记白萍荷,君面桃花色。美人望不见,逢面徒奈何。”字迹潇洒美丽,连同最下面的三个字:妻青寐。
我把画收起来,迅速跑上去,拍了拍那个红衣鬼肩:“这位公子,你的画掉了。”
他转过身来,眼神微微诧异地看着我。我们两两相望了半晌,他才把画接回去,笑道:“多谢姑娘。”
他朝我淡而有礼地点点头,转身消失在人群中,满城的红枫与灯盏中。
三年期满后,如阎罗王所说,张启也一头撞死在柜子上。我又是欢喜,又是烦恼,在家里坐立不安,等他下来。当天晚上雷电交加,大雨磅礴,在家里看着窗外鬼影飘来荡去,我作为一个死了三年的鬼,居然被同时响起的敲门声吓得晕过去。醒来后我终于哆哆嗦嗦地去开门,谁知站在家门前的,居然是个三只眼的书童:“曹姑娘,求求你,去看看我们公子。”
我被他这么一说,懵了:“啊?”
人善被人欺,说的就是我。他公子是什么人什么鬼,我根本不知道,但我还是乖乖跟他去了主子的家中。这公子姓花,住在忘川旁,一片青湿竹林间,家里比我那停云阁还冷清,甚至还有几丝人走茶凉的萧索调调。
但没想到的是,这三眼书童所说的公子,竟是我在重阳节撞见的那一个。
房里没点灯,但隐隐能看见桌上悬了笔,墙上有很多仙女画。他靠在墙角,长发落满红衣,几十个酒坛子凌乱散了一地。见我来了,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仰头喝了一口酒。
书童红着眼眶跑过去,抢走了他手中的酒:“公子,你不要这样。”
“仙鬼固然命长,但也有大限……”花公子的眼睛漆黑犹如一汪深潭,“寐寐,我怕我等不到你了。”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书童:“妹妹?”
“那就是你……”书童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一下,愤然道,“那是公子前世的妻子,从她死了以后,他一直在这里等她回来,但她从来没有回来过!”
花公子道:“意生,你出去。”
“可是公子……”
“出去!”
意生最后看了我们一眼,有些不甘地离去。于是房间里只剩下我和花公子。我看见他虚弱地望口中灌酒,却完全不知如何好言相劝。那意生真是奇怪得很,他公子为情所扰,把我叫到这里做甚。
终于,他放在地上的手朝我这里移了一些,但又很快收回去,紧紧地握成拳:“我已厌倦永远看着你的背影。”
他大抵认错了人,我也只好站在原地不动。
他恨恨道:“你怎么可以说忘便忘,你知道么,我等不了你多久了。”
“花公子……”安慰真是这世界上最恼人的事,我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想抽死自己的话,“节哀顺变……”
他像是听不见我说的话,捂住嘴咳嗽起来:“其实,我早已放弃,但,咳咳,咳咳……还是会后悔。当时你说要陪我下无间地狱,你可知不想放你走。”
花子箫试着提了一下酒坛子,却已经醉到连举坛的力气也无。他放弃动作,单手将坛子抱在怀里,抬头看着挂了满墙的仙女画,目光一寸寸挪动,最后停在我的脸上,便再没移开过。
令人费解的是,这样烂醉的情况下,他看着我的眼神,都温柔到几乎将人融化:“可是,我不后悔。你若陪我留在这里,如有一日我去了,你该怎么办……矛盾啊,太矛盾了。”
他斜倚在窗旁,青灯照在苍白的脸上。之后他便没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沉默地看着我,用一种我看不透,却像是在深深刻印眼前一切的眼神:“罢了,罢了。就这样,也很好。就这样,已经很好了……”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我有不顾一切冲过去紧紧抱住他的冲动。只是一想着张启明天就会来,一想着我还是他的夫人,就无法做到背叛他。
花子箫没有皱眉,也没有流泪,他的眼眶甚至没有湿润……可是,和他对望了没多久,我的脸上竟布满了热泪。而且此后就再难控制,泪水大颗大颗连成条流下来。
看见我哭了以后,花子箫竟也红了眼眶,然后转过头闭上眼,沉默着落下了眼泪:“你走吧。”
“花公子……?”
“抱歉,我喝醉酒,认错人了。”
从他那里离开后,意生把我送到船头,低低地说道:“我们公子素来锦心绣口,今晚他醉成这样,大概是有生以来,有死以后,第一次说心里话。”
“恕我冒昧,花公子的妻子是遇到什么事了?”
他并没有回答,只是交代船家送我到幽都正门。
我坐在行舟上,看见水面波光粼粼,听见两岸徘徊的女画皮鬼在幽怨地哭唱:“碎的是残败红花,点的是枯涸青灯,画的是褪色人皮,描的是逝去昔影……今夕何夕,年年岁岁,弹指间,又是一生一世……”
漆黑罩住了忘川。夜雾似水,烟岚如冻。
次日,夫君总算随着我来了阴间。所谓奈何桥头等三年,还真是度日如年,我见着张启,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一千多年,你得好好报答我。”弄得他一头雾水。
俗话说小别胜新欢,我们在停云阁如胶似漆了几日,便按照阎罗王的意思,再去投胎做夫妻。去奈何桥的路上,我一直跟张启说,一点罪都没受,便得这么个好胎,我们这真是黄鼠狼嘴下溜走的鸡,忒好运。张启说我们这叫在世为好人,死后交好命。聊着聊着,不知不觉的我们已经出了幽都,来到奈何桥旁。
上奈何桥前,我竟然看见了花公子。这一日他换上了一件素雅的白衣,我差点没认出来。张启也爱穿白衣,但气质和花公子是截然不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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