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必安的段子,总觉得有块大石头堵在胸口。回去以后,见他还是坐在厅堂里,持笔在账簿上写写划划,与往日无甚不同。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点在必安身上是无法得以体现。他非但神采奕奕,见我回来,还抬起眼皮子,刻薄了我几句。何况他那点旧事,还真是和我没半分关系,我若莫名去慰藉慰藉,反倒有些不成体统。
也只好吩咐丫鬟们备水沐浴,然后出来休息一下。
下了花帘,夜雨乍歇。
我在浴室的木桶里舒服地泡着,又听见外面敲门声。以为是丫鬟提热水来了,便应允让她进来。没想到丫鬟热水是水来了,她身后却跟了个花子箫。
这下可实在,我一整天的小情绪顿时烟消云散,整个儿夹紧屁股,缩在木桶里一动不动:“子箫,你进来做什么?”
花子箫指了指丫鬟的水桶,很不以为然地招呼她为我加水,自己点了香烛,在彩屏上挂了一条白狐鹤氅,和一件孔雀金线如意绦。而后他淡淡说道:“春寒料峭,沐浴后穿太少会冻着。”
丫鬟站在一旁,双眼露出羡慕之色:“花公子和小姐真是夫妻情深。”
我窘到差点一头钻水里淹死。
不过多时,丫鬟走了,我完全僵成了块石头,花子箫依然无所察觉,在我身边伺候得周到,跟我说洗好告诉他。我拖了近半个时辰,水都快凉了,才忍不住悄声道:“我要出去了。”
原是暗示他赶紧离开,他却大大展开浴巾,示意我起身。
“这,这不好罢。”我往水里缩得更深了。
花子箫浅浅笑道:“娘子,你什么样我都见过,此时还生疏客套起来。”
可是……
我知熬得越久,就越难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闭了眼,用两只胳膊在身上遮遮掩掩,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他倒毫无迟疑,用浴巾将我包住,把整个人抱出来,坐在一旁的杌子上。他为我套了如意绦,用浴巾顺着小腿,擦拭到足尖。
夜阑焚香,梦绕红窗,他的浓睫裹上淡金烛光,在光影中,脸部的轮廓幽深而分明。忍不住偷窥他,目光就不由自主移到他的唇上。他至始至终都认真地为我穿戴,没有乱碰乱摸,那么正直的样子,反倒让我心里有了一丝使坏的念头。
我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他眨了一下眼,回头看着我。我总算忍不住,凑过去亲了他的嘴唇。这鹅毛轻落的一吻,也令不知何来的勇气,随着浑身力气被抽走了。他反应却极快,立即绵缠地回吻过来。
套上身的鹤氅滑了下来,身子也似随了心,火烧般炽热起来。
花子箫的手捧在我湿润的发上,水珠沾浸他的衣裳。他气息不稳,但说话的调调,仍是温文儒雅:“我知道夫妻之间理应举案齐眉,时刻念着此事,是万般失礼,娘子也不是很适应与我天天都这般……”
“行失礼之事……”前半句话刚说出来,我明显察觉,血都从脖子冲到了脸上,脸颊滚烫滚烫,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道,“若是与你,没什么不妥。”
花子箫愣住,我们之间再没人说话。
好在夜已深,门外深院寂寂,雨声浪浪,似也拦了闲人再出来转悠。
俄顷,他双眼又转柔和。
“媚媚,我向来懂得怜香惜玉。”他在我耳边悄声说着,原本在系如意绦上系带的手,顺势把那系带又拉了下来。
开始我还在想,花子箫果真是仙人托生,便很是懂得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我和他分明成了亲,提及此事,他还如此彬彬有礼,仿佛唐突了我。
但小半个夜过去,他将我从浴室抱回卧房,我才意识到,他分明是口谈道德,志在穿窬!说那么多动听的废话,就是为了使我心甘情愿被他禽兽不如地……
而且,在做过那样,那样,还有那样的事之后,他还颇有教养地说道:“对不起,我太粗鲁了。”
瞧瞧,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是活得自在,粗俗、下流、污秽、不成体统、不知廉耻之事,他一个“粗鲁”便轻描淡写带过了。
接着,他又与我题词,赏花赏月——谁有这个心思看大圆饼似的月亮?先救救我的筋骨……
然则我发现对他依然了解尚浅。之后看他搁了笔,却不是躺在旁边睡觉,而是半覆在我身侧,手指缠着我的发,吻着我的锁骨。
我顿悟,他在那文绉绉地捣腾那么半天,不过是想我小憩片刻。
纵然我是神仙,也经不住如此折腾。
半梦半醒之间,我像是看见了花子箫,又像是看见了杨云,到最后他们谁是谁,我也再分不清。只依稀记得,自己看见了云雾仙山,风烟霭霭,一群白发仙人打从玉宇楼台上下来,最不食人间烟火的一个,却留了一头青丝。
碧玉花开满灵山,淡薄如雾,衬映了他额心的紫色菱形仙印。他隔着凤楼龙阙遥望我,张了张嘴,声音却是在耳边响起:
“十年期一满,你安心去投胎。我可以等你,即便天不随人愿,你再忘记我也无妨。我不知我可以等到何时,但我会一直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世事安能得两全?只叹痴人想不了……”
可惜我睡得太沉,怎么都起不来。到最后,也不知道这到底是真还是幻。
新婚夜大醉,作画时动情,情事也只是个陪衬,还有些拘谨。这晚过后,我与子箫在榻上待了两天两夜,从头至尾都是云缕凌乱,衣衫不整,算是彻底放开了。
床头挂着水墨字画白绫帐子,翩翩君子躺在床榻上,做的却全是不那么高贵的事。有词云“酒香唇,妆印臂,亿共人人睡”,短短十二字,道尽男女情思。然而,所谓极尽缠绵,原来并不只是巫山之时。
花子箫提着酒壶,小酌一口,凑过来往我口中送酒;他挽起我的青丝,从身后在我肩上啃下一道道红痕;不曾如此离不开哪个人,哪怕是睡着,也要把腿搭在他身上;夜里天转凉了些,打了个哆嗦,自然而然地就靠在他身上;两人长发如丝,衣物半褪,尽数缠在一处;肌肤只稍碰着,他便会直接伸手,把我捞到怀里,搂着继续入睡……
所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多半指的是我这种衰人。经过这两个晚上,我非但不觉得羞,还有些离不开子箫。好在子箫性子较淡,大白天的从不逾越,只晚上与我同房。
情爱误事,这也绝不是假话。兴许这些时日一颗心都为子箫倾倒,在我看来,所有人与事都与以往无甚差别,便不曾留意其它事。
时光如梭,七月半将至。阴阳两间一片混乱,阳间的杀人夺魂,阴间的投河过桥,七魂六魄满天飞。这类事见多了,也渐渐习惯起来。可是,当听见野鬼长嚎着,无常爷跳了奈河,我还是久久没回过神来。
先是以为此无常爷是范无救,因为他这人向来神神叨叨,突然跳河寻乐子也是情理之中。然而,我跟着大片鬼群冲出幽都,听见旁人七嘴八舌说着七爷七爷,一颗心忽然沉了下去。
待我赶到奈何桥旁时,那里徒有黑无常跪在地上痛哭。一群官府鬼卒乘舟下河,探钩子去捞河面的布料。
河面没半个必安的影子,倒是漂着他的帽子。哭丧棒不见了,白无常的一身雪衣却与碧烟罗缠在一处,随着红浪起起伏伏。
必安逝川后三天,阴间毫无动静,阳间却下起了鹅毛大雪。京城老百姓们讨论着有冤情,因而又一次闹腾得上下不得安宁。阴鬼们却都知道,无常爷这一去,并非冤案。当时桥上新的旧的鬼成百上千,无一不说他是自己跳进去的,无人逼害。
范无救泪出痛肠,无心当差,阎罗王派遣勾魂暂代黑白无常,同时通报丰都大帝,为必安建碑垂勋,此事暂且无话。
在家里,大家也没时间感伤,只在处理必安的后事。我在他房里收拾遗物时,看见压在砚下的一张纸,必安素日行草书,笔法有几分颠张醉素的味道。这题字应是近日写的,更是张狂有力,笔劲奔放:
上有颜如玉,高情世无俦。
轻裾含碧烟,窈窕似云浮。
几日来,我和子箫都不大说话。某次半夜起来,莫名痛哭一场,也不知是为何。子箫大概知我心里难过,只是默默地抱着我,直到天亮。
又过了一段时间,爹霸占的状元妹妹胎也临近出生,他琢磨着打算去投胎了。
我和子箫送爹到桥上,子箫在后面候着。爹端着碗,挥挥手打断了催他喝汤的孟婆。
“为父除了好赌这个大毛病,还有两个小毛病,一是迂腐,一是疑心病重。”爹瞅了一眼我身后的花子箫,眯了眯老眼,“不管这花子箫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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