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花子箫重新找到了那画皮鬼。她竟真长了颗花岗岩脑袋,一直在忘川旁同一个位置坐了几个晨宵。她是画皮鬼,浑身挂着水珠子坐在这通风口处,没初见时那么肿,但腐化的肉身已经开始发臭了。
画皮和一般鬼最大的区别就是没有恢复能力,所以之前我见到的画皮鬼多半都很爱惜自己的身子,只要条件允许,他们一定会裹着一层人皮防止下面的尸体烂得太快。可是这女画皮显然比一般画皮鬼都要超脱些,身上爬满了蛆,头上飞满了苍蝇似乎也无法影响她惊天动地的爱。对着这样执着痴情的人,连满腹锦绣的美人子箫都犹豫了好久才过去向她摊牌。
有过类似的经历,我大概能猜到这画皮会做些什么,没跟着一起去。果不其然,画皮颇具穿透力的凄惨尖叫传遍了忘川两岸,一路直奔黄泉。她用被虫子刨开的手刨着地上的土,疯狂摇头扯着嗓门嘶喊:
“你骗我,你骗我!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啊!!他只爱我一个人,他不可能这样对我!你们嫉妒,你们嫉妒啊啊——!!”
这叫声实在太惨了,我禁不住皱了皱脸。花子箫是资深老鬼,对她那又恐怖又可怜的模样毫不畏惧,蹲下来耐心地把镜子里的景象给她看。这下可好,惨叫声更高了几个调,我的小心肝都被她叫得乱颤起来。
把该交代的交代清楚了,花子箫大概也知道此时劝她投胎不会怎么管用,便转身随我离开。
走了好几里路都还能听见她的哭声,我实在有些不忍:“实在太冤了,难道就不能狠狠惩罚一下她丈夫么?”
花子箫道:“我已经把折子上交丰都大帝,他死后会在十八层地狱里挨个轮一回。只是这姑娘本身不愿意进鬼门关,若错过了投胎的好时机,却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我点点头:“那明天我们再来劝劝她罢。”
花子箫停了一下才看向我,答道:“东方姑娘,你还要与我一起来?”
“当然了。”
花子箫点点头,反应依旧是淡淡的,但眼角同样也有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明天我来停云阁接你。”
回到停云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客厅里烟雾缭绕,中间摆了个方桌,老爹、颜姬、谢必安、汤少卿正围成一圈搓麻将。
汤少卿格外严肃地盯着眼前的牌,像是每块麻将上都写了经文一样念来念去;谢必安挑着一边眉毛,斜眼看着他;老爹一直被人叫成老王八,那耐心可就是非凡的好,用小钩子往他的烟斗里塞烟草,还不时吹一吹;只有颜姬脾气不咋地,一只金靴子踩在板凳上,一手撑着下巴,一脸不耐烦地瞅着少卿:“再看那九筒都变麻子爬你脸上了,快出牌啊。”
少卿惊道:“你居然偷看我的牌!”
颜姬翻了翻妖媚的眼睛:“那柱香都快烧完了,这种水平你还打什么牌,回去生孩子好了。”
终于少卿还是出了一筒,颜姬用拇指和中指弹了二三筒:“汤记小饼子,吃了。”
“你……你吃我!”
“就吃你,怎么着。”颜姬笑得花枝乱颤。
老爹这才不紧不慢地含着烟斗摸牌,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刚好少卿看见我了,射向我的视线直冒精光。我绕到他身后看了看他的牌,又看了看颜姬的,觉得这么好的手气被少卿打成这样也挺不容易。不过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第一次打麻将。
我在少卿旁边坐下,帮他出了一次牌。
“媚媚回来了。”爹吐了一口烟,夹着烟斗,单手弹出他的牌。
谢必安吊灯下的脸是蛮英俊,却怎么看怎么不像善类:“娘子帮衬着小王爷,小王爷若再输,面子岂不是丢大了。”
颜姬吐了一口气:“这是男人的事,女人凑什么热闹,一边儿去一边儿去。”
我抬着眼皮子地看了他们一眼,见少卿又把手放在毫无逻辑的牌上,直接拨开他的手出牌,把老爹吃了。而少卿这家伙手气不是一般好,他摸来的牌几乎都是哗啦啦一个色儿,加上我在旁边帮忙,不出几轮下来骚狐狸和无常爷的脸色都变了。
“媚媚,这牌我们待会儿再打,先谈正事要紧。”
还是爹最懂我,但我岂能轻易放弃,摸了个牌用中指拇指读牌,把牌往外一推:“清一色,胡了。”完毕把手摊开,接过老爹的烟斗吸了一口,正眼也不看那俩男人,朝他们几个勾了勾手指头。
“夫人,果然还是你最厉害。”少卿热泪盈眶地搂着我的肩。
“怎么可能,这是巧合吧……”颜姬一脸不可置信。
“娘子出手果然不同凡响,我们再来一盘切磋切磋。”谢必安不卑不亢地推出银子。
这群少爷王爷无常爷想跟我斗,也不看看我以前是混的是什么地方。我内心充满鄙视地含着烟玩,谁知老爹感动地拍拍我的肩:“看你们如此融洽,为父想三天后的婚礼也可如常举行了!”
其实我不会抽烟,以前为应待丽春院的特殊场合,抽烟的架势倒是学了个十足。被老爹这样一说,那烟直接从鼻孔里喷出来,我被呛得狂咳飙泪:
“什,什么……”
爹放情地洗牌,从迷雾中抬起一双老泪纵横的眼:“为父心意已决,三日后为你们四个举办大婚!”
老爹看事情一向标新立异,诸如夫妇麻将桌上和乐融融,是以促成凤凰于飞,百岁之好。
三更天时我隐约听见颜姬抱怨太累,他们才总算散伙入寝。
这强媒硬保的事实在有点恐怖,但又找不到任何措辞推脱,翌日清晨我从噩梦中惊醒,轻手轻脚下楼准备去厨房里拿点凉馒头,却看见一个素衣男子的背影。
他的头发到腰长,此时以青丝松松地系在背心,几缕碎发垂在肩头,隐隐露出下面清秀的侧颜。原本以为是少卿,但少卿头发没这么长,肩膀也要更宽一些。这男人比较清瘦,也不似颜姬长了一头银白的发。见他在厨房里忙里忙外,我刚想开口问是什么人,他却闻声转过头来,愣了一下:
“已经起来了?”
“无……无常爷?”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严重受惊。
“又不是第一次见我,你那是什么脸。”
直到看见他有些藐视人的眼神,我才松了一口气。是平常的谢必安。可是看他一边拿碗筷一边盛稀饭,还穿得这样随意居家,实在无法和拿招魂牌顶高帽飞来飞去的勾魂阴帅联想到一起去。
没发多久呆,他已把稀饭和馒头放在我面前。和我对望了一眼以后,他又补充道:“那是什么表情?里面没有加人肉人血。”
“你怎么一大早就起来做饭了?”
“无常的司职忙得很,日日早出晚归,娘子以为我跟你一样闲么。”
“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亲自下厨做饭?这种事吩咐丫鬟去做便好。”
“不是谁都跟你一样,出生便有丫鬟做饭吃的。真是不知疾苦的大小姐,若没人伺候着,你迟早得饿死。”
也不知是否发型衣着改变的缘故,谢必安这一日的杀伤力比以往小了很多。他的头发又长又厚,放下来把脸衬得更加秀气俊俏了。其实相较花子箫,我更喜欢谢必安这样的长相。谢必安生得俊,但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让人觉得真实。花子箫好看得有些太离谱了,性格也是虚虚渺渺,真似一缕飘在阴间的幽魂。
喝了几口稀饭,我向谢必安道了谢,正准备朝外面走去,他忽然递给我一面镜子:“这是生前镜,正面照生前的人身,反面照死后的鬼身,你先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为什么?”
“看你是个很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脑子也不大机灵,遇到不熟的鬼可以用这个照一照,不然被人骗走吃了孽镜大人恐怕要弄死我们几个。”
“容易被表象迷惑的人?”我横着眼看他,“你的意思是我没早点看出你的长舌头么?”
谢必安回瞪我一眼,仰着下巴指了指窗外:“外面那个,别告诉我才认识他几天你便看中了他的内在。”
我向窗外探头,竟看见站在楼下的花子箫。
谢必安道:“他的鬼身确实不像同类那般吓人,但性格还真得小心一些。这阴间能把他看透彻的人,恐怕就只有他自己了。”
…………
天微微亮,回魂街上只有几缕飘忽的鬼魂。纸钱行的白纸飘出来,像是大雪一样飞了满街。
我跑下楼朝花子箫挥挥手:“花公子,这么早?”
花子箫道:“我把你吵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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