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山丘静静的伫立在江畔,这是一座山势并不高的荒山,除了散乱的山石,便只剩郁郁葱葱的野草,偶然有一两颗大树点缀其间。山丘上甚至没有一条像样的小路,只有檀宇清在杂草丛中夺路而行。他顾不得暴雨过后湿滑的路面,即使是跌倒在尖锐的碎石之时,也只是起身继续奔跑;他穿过布满荆棘的杂草丛,荆棘划破他的衣衫,又在他的胳膊或是小腿上留下深深的伤口,他也毫不在意。
檀宇清很快便攀上了这座丘陵的半山腰,他望着关月霖与祖冲之远去的方向,此时已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他不禁宽下心来,但心中依旧有着一丝的不舍与失落。当他再度转过头回望来时的路,已能看见追兵越来越近。
约莫十余骑人马快速奔来,在马队前面,一只约有骏马一半高的巨狼奔驰带路,深绿色的双眼在漆黑夜里泛着凶光,不时发出凶神一般的低嚎。那十余匹骏马在骑手的驭使下,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巨狼,但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对这恶兽也颇为忌惮。
那一声声狼嚎刺激着檀宇清的神经,他原本盘算着再次潜回江中,伺机躲避。但当他想到两名好友还未完全脱离险境,便改变了想法。
他从怀中取出了玉箫,这是外祖刘琨流传之物。一百多年前,中原战火肆虐,北方的晋王朝已岌岌可危,刘琨只身前往孤悬于外的并州,在豺狼当道,饿殍遍野的并州晋阳,短暂建起了一方乐土。刘琨虽然实力弱小,但在鲜卑盟友的帮助下,有效地拖延了北方匈奴与羯人完全占领中原的脚步,为衣冠南渡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华夏道统就此不绝。
檀宇清紧紧握着玉箫,又回想起当年:那日里匈奴铁骑围困晋阳城,外祖刘琨一席白衣,站在晋阳城楼,从容地吹奏起塞外胡曲。这曲调悠扬,意境深邃,胸中铁石也化为百般柔肠。翌日,匈奴兵退,晋阳城总算暂时得以保全。如今先辈已逝,玉箫犹在,可那一段段铁骨铮铮却又柔情婉转的箫曲,恐怕就如嵇康之广陵散,成为世之绝响了。
追兵越来越近了,或许他们此刻还没有发现身处于小丘之上的檀宇清。檀宇清想起了与母亲共同研习音律的快乐时光,无论塞外胡曲、还是楚辞湘韵,自己总能醉心于其中;他又想起此时相距不远的两位好友,于是便微微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身心就要和这荆楚大地融合在一起。他开始忘情地吹奏起来,这是一首楚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少年独在月下山岗,长发披肩,一席白衣随风飘荡;萧声悠扬,犹如和百年前晋阳城楼那翩翩君子,共奏这跨越时光的曲调。此时楚辞中那位美丽的山妖,仿佛也附身于这少年身上,玉箫正如同她柔美的歌喉,轻轻地倾诉着柔情与思念。他还要用这箫声作为离别时赠礼,告知此时尚在前行的两位少年知己。
那十余骑追兵,此刻也停了下来,他们已发现了自己的猎物,此时也不忍打断这绝世的萧音;就连那恶狼,此刻也停止了狂躁的嘶号。
曲毕,檀宇清缓缓地把玉箫收入怀中,又开始仔细地打量起这些追兵来。领头的人文官正是近日里一直追捕自己顾仲文;骑马的兵士约有十人,他们身穿禁卫军的轻甲,腰间别着长剑,这些人并不属于荆州水军,应当是顾仲文从京城带来的专属亲卫队。
顾仲文身旁还有一身材肥胖的中年胡人,他穿着一袭黑衣,小眼浓髯。那只巨狼在他身旁跃跃欲试,似乎要得到他的首肯,便立刻朝向山丘,捕杀这唾手可得的猎物。那胡人伸手摸摸巨狼的头顶,稍微安抚下它躁动的情绪,又接着说话了:“顾尚书,此人便是檀道济的幼子吗?果然颇有其父之风,只不过那鱼丹不在他身上。”
“果真如此?想来这小子还有别的同伙。或许柳元景也是,他昨日在江上就故意放过这小子,害得我们辛苦奔劳了一整夜。赫连兄,你说这小丘上会有埋伏吗?”顾仲文连忙回答道。
这肥胖的胡人来自西北赫连家,名倾。赫连家是匈奴一族中的贵族,也和西方的魔教有着密切的联系。
“有埋伏又能如何?顾尚书,你还担心我会失手吗?”赫连倾自恃武艺高强,并未把所处荆州的中原武林人士放在心上。
“赫连兄武功盖世,在下自是久仰;不过这些人既然能消灭江中的鱼怪,想是还有些斤两,如今不知对手虚实,还是小心谨慎为好。”顾仲文心里顾虑,檀宇清已经从他眼皮底下跑掉一次,如果这次不能将他擒获,只怕是难以回建康向彭城王复命。
“顾尚书难道让我亲手对小毛孩出手?那小子是死是活我根本不在意,我要的是那赤鱬的内丹。”对于顾仲文的谨慎,赫连倾十分的不屑。
顾仲文连忙赔礼道:“赫连兄乃武林一代宗师,自然是不屑那小子动手,要不请赫连兄在此处压阵。鱼丹自是珍贵,但等我们擒获了那小子,再去寻找也不迟;就凭此间擒获逆子之功,彭城王定然是不会亏待赫连兄的。”
赫连倾不耐烦地点点头,顾仲文于是挥手下令。他们身前已下马的十名禁卫,拔出长剑,争先恐后地朝檀宇清所在的山坡上冲了过去。对他们而言,檀宇清这样的少年定然是手到擒来,谁能最先抓到他,那么日后加官进爵自是指日可待了。
看着蜂拥而上的追兵,檀宇清暗自心惊,虽然家学渊源,平日里自己修行也从未懈怠,但自己孤身一人面对十倍的敌人,心中还是不免紧张。檀宇清查探下周围的环境,眼见身旁还散落着些许山石,他于是开始搬起山石,朝山坡下狠狠地砸了下去。
那十名禁卫轻功还算不错,山坡上砸落的飞石原本不能构成威胁。哪知他们立功心切又心存大意,十人上坡时围作一团;当山石落下,领头之人侧身避开,可这却苦了他身后之人,未来得及闪避,被飞石砸中了右臂,一声惨呼跌倒在一旁。
檀宇清一边往山上退却,一边继续把山石扔下山坡,有时候索性直接用脚踹动山石,让它们随着山坡纷纷滑落。不过迎上的禁卫毕竟训练有素,他们急忙分散开来,从四面包抄而上,这下檀宇清的飞石战术便难以奏效了。虽然后面又伤了两人,但剩下的七人却是越来越近。
意想中的伏兵并没有出现,当见到檀宇清身旁再无飞石,又狼狈地向山上逃窜,禁卫们的心中又不免得意起来。想来檀司空的幼子与京城里的贵族公子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脸长得好看,音律也算不错,其余便一无是处了。禁卫中领头一人很快便追了上来,他眼见檀宇清还在逃窜,只道是富贵荣华立刻便能手到擒来,心中不免得意;甚至收起长剑,使出大擒拿手法,向檀宇清后背攻去。
其实檀宇清早有准备,他一面佯装逃跑,一面悄悄从腰间取出了短枪;当他听见背后擒拿手破空的风声,便悄然使出了一招“回马枪”,这是枪法中最基础招式,檀宇清日日练习,早已烂熟于心。那领头的禁卫完全没料想到会有这样的变化,只能瞪大双眼,看着短枪刺穿自己的左胸,已然活不成了。
此时,又有一名禁卫从一旁攻了上来。檀宇清赶紧拔出短枪,霎时间鲜血喷涌而出,火辣辣的鲜血喷射到脸上,深深地刺激着这少年的心。这是他枪口下丧生的第一人,虽然他还只是少年,但他已不得不面对这如同鲜血般残酷的现实。
此时虽敌众我寡,似已山穷水尽,少年心中的斗志也熊熊燃烧起来。
他不再退缩,用尽全身心力,挺枪朝那正上前的禁卫冲了过去。
这是檀家枪法中“背水一战”,但这简单的一击或许都不能称之为招式。昔日枪法名家蜀汉将军赵云在汉水河畔,当己方营寨空虚,敌军野战部队又大举来袭,赵云毫不气馁,反而愈战愈勇,终于以少胜多;刘备于是赞道:“子龙浑身都是胆也。”檀道济有感于枪法的精要在于气势与胆略,于是结合浩气决心法创立此招,短时间内爆发体内真气,力图化繁为简、一击而致胜。
檀宇清借着山势一跃而下,气势内敛,短枪缓缓刺出。冲在最前那侍卫,虽然亲见同伴身死,但心中只道是这少年侥幸偷袭得手,依旧存了几分轻视之心;于是长剑刺出复转横切,试图一举震掉对方手中短枪。哪知长剑刚碰上枪杆,只觉一股劲力随着长枪倾泻而下,手臂发麻,长剑差点脱手。他赶紧侧身躲闪,但不过右肩还是被长枪所伤。
檀宇清不敢追击,只能继续往愈加险峻的山坡上退去。此时即便不考虑还未曾出手的顾仲文和赫连倾,山上未受伤的禁卫都尚有五人;对方若重视起来,自己再想偷袭也是不易了,只能姑且利用山势,姑且抵挡一阵。
禁卫们很快便追了上来,檀宇清此时已到接近山顶的绝路。他于是转过身,左侧靠着山壁,右侧便是悬崖,与禁卫们再度拼斗起来。山路狭窄,侍卫们虽不能一拥而上,但此时他们小心的轮番攻击,进退有度,配合默契。檀宇清虽凭借着地利与手中短枪,勉力支撑了三十余回合,但眼看已是气力不继,招招险象环生起来。
正此时,山顶另一侧转出一名黄衣少女,迅速地闪到了禁卫们的身后。她默不作声,只是抽出单刀,朝落在最后的几名禁卫砍去。原来,一直放心不下的关月霖当听到山丘上传来萧声,心中百般不是滋味,赶紧掉头回来支援。她原本就熟悉这一带的地形,便从山坡的西北小道入山,观察清楚情势之后,便一直在山坡后隐匿着。檀宇清和侍卫们搏斗之时,她几次想出手相援,但毕竟敌强我弱,只得按捺住心中焦虑,等到几名侍卫围攻正酣且快要得手之时,才趁机出手。
关家的刀法以“疾、准、稳”而著称。昔日关云长三子关索,在其妻鲍氏的家传刀法的基础上,又融合了父亲战场冲锋的长刀战法,总结为青龙偃月十八式。其中青龙九式为阳,偃月九式为阴,这刀法刚柔并济,更适合于江湖拼斗。
此时关月霖使出一招“飞龙在天”,刀势汹涌着劈向身前的禁卫;那禁卫只觉得后背生风,来不及躲闪,右臂连着手握着的长剑被卸了下来。没等断臂落地,在侍卫的惨叫声中,关月霖趁气力未尽,顺着下落的刀势,向右边的另一名禁卫横切而去,这是偃月九式中的“神龙摆尾”。那侍卫同样猝不及防,腰上挨了重重的一刀,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檀宇清见到关月霖去而复返,心中喜出望外,又见她刀法犀利且出手果决,心下又多了几分钦佩,精神大为振奋,立刻挺枪抢上与关月霖一道合攻剩下的三人。
剩下三名禁卫眼见着两同伴瞬间被砍倒,心下不禁大骇,便想着要夺路而逃。可他三人被前后包围在山梁一侧,退无可退,不禁阵脚大乱。檀宇清与关月霖再度相逢,却是愈加奋勇起来。只见银色的月光下,那白衣少年手握银色寒铁枪,短枪缤纷刺出,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如梨花飞舞;那黄衫少女手持单刀,月光下的单刀发射着古朴的黄色光晕,刀法时而气势如虹,时而游刃有余,如龙行于野。不到二十回合,剩下那三名侍卫便身负重伤倒地。
没等檀宇清两人缓过气来,只听一声凄厉的狼嚎,山下那只巨狼朝着山坡上猛冲而来;与此同时,那匈奴人赫连倾也从马上一跃而起,他虽身材肥胖,但轻功着实不错,如同一个巨大的球,飞快地朝上山顶弹去。只见他迅速越过了飞奔的巨狼,一瞬间功夫,便冲到了两名少年跟前;他左手持一柄弯刀,右手挥舞着狼牙棒,同时向两人攻去。
其实关月霖绕道上山上之时,那巨狼已知身藏鱼丹之人已隐藏在坡后,几次按捺不住想要冲上前去。赫连倾却暂时止住了那巨狼,一来虚实未清,不宜贸然出手,待到关月霖出手后,他才完全放下心来;而来他本不屑与这些汉人禁卫同时出手,于是等到他们落败方才出手。
赫连家上一任家主赫连勃勃魔功盖世,纵横西北数十年。当年先主刘裕剪灭后秦,收复关中,并留下王镇恶等一干北府兵精锐镇守长安。哪知却因祸起萧墙,关中留守精锐被西北狼赫连氏所灭,关中百姓再次生灵涂炭,惨不堪言。直到魏主拓跋焘一举攻破西北坚城统万,逐步灭掉赫连氏所建立的胡夏,关中百姓才算复又解脱出来。
檀宇清挺枪迎上,哪知刚一交上手,心中便大喊不妙:对手力道惊人,寒铁枪刚一接触上对手狼牙棒,便几乎被震飞脱手。那边关月霖脸色也不好看,当单刀切上对手的弯刀,只觉得一股漩涡般的吸力,直引得腹中真气翻滚,身子几乎摇摇欲坠。
两人又勉力支撑了几个回合,但形势已是愈加凶险。檀宇清想出声提醒关月霖先走,无奈赫连倾狼牙棒压制太甚,却无力喊出口;他焦急地望向关月霖,示意她先行撤退,但关月霖却是丝毫不为所动。
赫连倾见此,一面继续进攻,一面大笑起来:“你们这两个小娃根器不错,要是我师兄在此,或许会手下留情,把你们炼成尸灵。我可只对小女娃身上的赤鱬内丹感兴趣,要不是你们取走了鱼丹,我又怎么能够轻易追踪到你们。”
关月霖闻此,心下懊恼,若不是自己喜欢这天材地宝,也不会陷入此绝境;此时稍一分神,手臂被赫连倾的弯刀刮到,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寒气侵入心脉,单刀脱手坠地,赫连倾又一刀砍上,檀宇清急忙横枪施救,虽勉强拦下这一刀,但也已精疲力竭、狼狈不堪。
两名少年此时已撑不过三个回合,突然几声破空之声传来,三枚弩矢向赫连倾的后背袭来。赫连倾战场经验丰富,听到风声响起,从容抽刀侧身画出一道圆弧,刮掉了两枚弩矢;但一枚弩矢恰巧比前两枚稍落后一些,赫连倾连忙躲闪,这枚弩矢恰巧划过左肩,从肩头滑落。
在不远的山头处,不知何时又转出一名年纪更小的少年。面对强敌他毫不畏惧,端起手中短弩又朝着赫连倾射出了三枚弩矢。他手上的诸葛弩经过特殊的改良,弩身虽短小,但却有着三倍长的弩筒,弩矢是三枚连发,最后一枚发射间隔时间略长,一次发射后弩矢可以立刻自动装填。
这突入起来偷袭的弩矢让赫连倾勃然大怒,他大喊道:“臭小子,居然还敢偷袭。”虽然弩箭并未射中,但赫连倾却不得不分神对付这连续不断地弩矢,这使得檀宇清和关月霖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
檀宇清赶紧挺枪跃上,与赫连倾缠斗在一起;关月霖赶紧左手拾起单刀,退后数丈远,从怀中掏出一枚红色的药丸服下,立刻运气内劲驱赶着体内的寒毒。
突然加入的祖冲之还不足以扭转战局。赫连倾一面加紧攻击檀宇清,一面又接连击落了祖冲之十余枚弩矢。此时巨狼也冲了上来,赫连倾便招呼那巨狼,向祖冲之扑了过去。
巨狼起初颇有些抗拒,这也让赫连倾隐隐有些担心;但巨狼还是执行了主人命令,向着祖冲之飞奔而去。但祖冲之对巨狼似乎毫不在意,他手持着短弩,依旧接连向着赫连倾射去。诚然,没有弩矢的牵制,檀宇清很快就会落败,但赫连倾还是不解,为何对这持弩的少年对巨狼却毫不顾忌?
转眼间,巨狼已冲到距离祖冲之不到十丈远之处,眼里泛着凶光,张开大嘴,一声低嚎,向祖冲之猛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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