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永健
字数:4980
2020/06/26
(一)
杨凡凡人如其名,是个平凡的女孩。
平凡的相貌,平凡的身体,就连胸口也是平平无奇,甚至像一个男孩。不平凡的是她的头脑,她的武功,可在这样一个小镇子上,在周围人眼中她就是普通的。
许可温和杨凡凡一起长大,这是一个乖巧美丽的少女。
杨凡凡有时候希望自己是杨凡,不是凡凡,这样长大了也许就能娶可温做新娘子,就像她们小时候闹着要学新人互拜天地那样。
(二)
最近一次被父母责骂,是在江边的小酒馆。
两家是世交,杨凡凡觉得酒桌上的红烧河豚实在腥臭,她不明白大人们怎么能吃得那么开心。她如实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这让父母觉得很丢面子。杨父非常生气,叫她去罚站。可温说她也要陪杨凡凡一起。
她们两人肩并肩的站在二楼的景栏前,默默地注视着江上漂荡的渔船。可温问杨凡凡要不要吃糖,杨凡凡拒绝了。
她问:“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杨凡凡撇嘴,说:“青儿姐姐不是教过我们要实话实说吗?”
那也不能直接这样讲呀,可温心里想,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口。糖在她小小的手掌有些要化了,可温掰下一块放进嘴里。
杨凡凡看着她,目光也渐渐温柔。体温慢慢融化了糖,黏在可温的手指上。杨凡凡干脆将可温的手指含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你明知道我最不喜欢吃麦芽糖了。
可温的嘴角也开始上扬,柔声道:“春天就快要来了。”
杨凡凡的声音更温柔,说:“是呢。”
她欢快地转动着小舌头,品味流淌在对方指间的甜蜜。
谁说春天还未到来?
春天就在可温的指间。
(三)
现在杨凡凡和可温已经从小女孩长成了少女,她们最爱去的地方是青儿姐姐居住的小楼,最爱听的是青儿姐姐讲的江湖故事:
——有失去挚爱、忠义难两全,最后自尽在宋辽战场的大英雄萧峰。
——有憨厚老实,却奇遇不断、甚至得到了叫做黄蓉的聪明女子喜爱的傻小子郭靖。听到这段故事的时候,杨凡凡和可温还追问她们的青儿姐姐,为什么黄蓉会喜欢上傻小子,青儿姐姐只是微笑着说郭靖是个好男人。
——有浪迹江湖的华山派大师兄令狐冲和小师妹的爱情悲剧。青儿姐姐说令狐冲被带绿帽子了。什么是绿帽子?她们不懂却好奇,后来还拿柳条编织了一顶绿帽给彼此带上,被青儿姐姐嘲笑了很久。
没有人知道她们的青儿姐姐从哪里来。这个叫做季青的美貌女子会一手绝妙的医术,以此为生,在镇子里搭建了一座精致的小楼为民众治病。一次为杨家父母开过药后,小小的杨凡凡拉着可温的手,一起成了这位季姐姐最好的朋友。
季姐姐不仅会医术,且还会武功;不仅是会武功,而是会十分高明的武功。镇子上有个混混垂涎她的美丽,季青当着她们的面,拿着竹竿使出叫做“金蛇剑法”的招式将混混打得落花流水,并拆断对方一条腿,然后像扫垃圾一样打出门,这时候杨凡凡和可温才知道,那些故事都是真实的。
于是她们开始跟着青儿姐姐学习武功。她们就像春日的小蝌蚪变成了夏天的青蛙,第一次从那小小的池塘爬上广阔的陆地。世界不再是那个无聊、单调的小镇,而是热血的江湖。
青儿姐姐说,江湖险恶,人心难测。过去她无数次被迷失心智,见识了各种各样的罪恶。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青儿姐姐说,她在红旗下长大,女人也是半边天,但在这里,她就像刚出生的小羊羔,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眼前全是奇妙的新世界。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满是罪孽的地方,好像女人活在江湖,就是为了忍受摧残,即便她武功高强。
青儿姐姐说,当她在小镇上第一次见到杨凡凡和可温时,身体仿佛被某种东西贯穿。风从江边吹来,爬到身上,她感到性欲,像风一样捉摸不定,她看到百合花开,脆弱又美丽。
杨凡凡想,一个人若要到了江湖,那么做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杀人也一样。
可温想,一位江湖女子,若是对别人有了情意,根本就不必有什么理由,就像黄蓉爱郭靖,就像岳灵珊爱林平之,什么也不能阻挡她们。
她们想有情人终成眷属,又想自己永远不要嫁给男人。她们想了很多。
她们想成为青儿姐姐那样的女侠。
(四)
镇上的女神医季青忽然嫁人了。
对方是私塾里的李先生。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何时好上的,据和季青关系最好的杨凡凡及可温说,成亲那天她们的青儿姐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小楼从此不再作为医馆对外开放,因为李先生认为结了婚的女人不适合抛头露面,现在的季青是李夫人。
有一天杨凡凡愤怒地和可温说,她想不明白季姐姐那样的女侠怎么会嫁人,怎么会嫁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温却说季姐姐得到了作为女人终身的幸福。杨凡凡没有发现说这句话时可温脸上的痛苦。
杨凡凡和可温依旧爱去青儿姐姐的小楼,她发现青儿姐姐尽管好像是忘记了江湖上的一切事物,不再教授她们武功,却仍对她们保持着亲近和热爱。虽然不能在小楼里习武了,但李先生有时会教她们书法、文章、茶道等上层士人的爱好,尤其是茶道课,坐在温暖的茶室里,空气中弥漫着青儿姐姐点的熏香,听着先生讲“灵肉合一”,好几次杨凡凡都要睡过去。现在她觉得李先生也不错,既儒又玄,文章典籍娓娓道来,就是自己总是有些迷糊,难怪聊斋里的女妖精们会爱上书生,杨凡凡既惭愧又羞恼地想。
有次青儿姐姐做出了一种叫做“蛋糕”的食物,她们围在一起吃蛋糕、聊着天,青儿姐姐说过去自己每年最开心的时候就是过生日。
可温突然停止了吃食,问:“什么是过生日?”
青儿姐姐一瞬间露出某种奇妙的悲伤,说;“对不起,姐姐忘记了。”
可温冷冷地追问:“为什么忘记了?”
青儿姐姐只是说着对不起,二人间筑起了一座荒漠,填满了杨凡凡所不能理解的沙碛。
李先生这时候踱着步子走来,很自然的把手放在青儿姐姐瘦美的肩上,说:“可温和青儿的样子很像呢。稚嫩的、小羊羔一般的。”的确像,眉眼、轮廓、神情都像,因为她们都是美人,杨凡凡心里想,她突然感到悲愤,自己永远也不能得知一个自知貌美的女子听到男人评价后低眉敛首的心情。
可温听了却害怕。
你为什么要缩紧身体?难道被夸和青儿姐姐一样的美人也要不开心吗?杨凡凡又想起过去听青儿姐姐讲在她的故乡,男女一样的平等,女人和女人也可以结婚,青儿姐姐说她以后要娶小可温当妻子,可温的脸变得羞红。我也想娶可温,我也喜欢青儿姐姐,可为什么在一起的是你们两个。她刻意在李先生面前挺了挺身板,却发现男子的视线里始终没有她。
(五)
杨凡凡和可温愈发爱去青儿姐姐的小楼了。
过去她们每旬往往能有七日和青儿姐姐在一起。其实现在也是,只不过多了李先生。她们被李先生授课时魏晋君子般的风度所吸引,深目峨眉,高冠博带,尤其是他走路的姿势,轻盈、优美,浩浩乎如冯虚御风,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先生欲仙而仙我,先生飘飘然而飘我,杨凡凡想起邯郸学步的少年,那位少年一定是被赵人优美的步调所感动,而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世间就是有这样事情,一个人会因为对方某一个瞬间的姿态而深深迷恋。
那一天,李先生的讲经结束了。夕阳很弱,弱到看不清彼此的脸。黄昏之时。走在回家的路上,“日暮林间草,但嫌秋露早”杨凡凡想,她们的脸上已然沾了些露水。那是白露,就像先生教导过的“露从今夜白”,白露有些浓稠,却带着林间的清香。可温静的像死水,神情也像死水一样,走进了、才看清,才看见,里面在腐化、像死水深处的黑。
“你为什么哭?”
“凡凡,如果我告诉你,我跟李先生在一起,你会生气吗?”
“什么是在一起?”
“就是青儿姐姐经常说的那个意思。”
“什么时候开始的?”
“对不起,我忘记了。”
“青儿姐姐知道吗?”
“我不知道她。”
“你们相处到什么地步了?”
“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
“许可温,你知道我有多仰慕先生的。”
杨凡凡注视着可温,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哭得有一种凄惨决然之意。
“青儿姐姐喜欢的是你,先生喜欢的也是你,为什么你要把她们从我身边全部夺走?”
“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
“对不起。”
“我没有办法再跟你说话了。”
杨凡凡看见可温的眼睛熄灭了。
(六)
“你们要这样维持到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你知道自己是在和先生通奸吗?”
“知道,但我——我很痛苦。”
“我以为你很爽。我看到你在课堂上注视先生的样子了。”
“请不要和我这样说话了,我真的很难过,求求你。”
“我们不是朋友。”
“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
“你要自杀吗,你要怎么自杀,你要跳楼吗,可以不要在我家阁楼上跳吗?”
————
她们曾经非常要好。
像是双胞胎,又像是恋人。以前青儿姐姐讲故事,突然说好羡慕她们,她们马上异口同声说:
“我们才羡慕青儿姐姐!”
青儿姐姐说:“要一直这样下去哦——”随即又摸了摸杨凡凡的小脑袋瓜。
“你就做可温的守护骑士,守护她一辈子吧!”
她们明白骑士的含义,杨凡凡的心在跳,嗫嚅道:“女孩子——真的可以和女孩子在一起吗?”
可温红着脸,垂下了头,说:“我也喜欢青儿姐姐和凡凡的。”
青儿姐姐大笑,展开双臂抱紧两个女孩子,“以后就干脆一起嫁给姐姐吧!”
她们好快乐。
————
杨凡凡最近过的很糟。李先生的课越来越深奥,她有些跟不上。
上一次的书法课,杨凡凡掉队了,面前的三人仿佛是一家人——可温在帮李先生濡湿毛笔,季青姐姐在研磨墨汁,李先生在观赏书帖。她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杨凡凡知道先生的目光从来不在她的身上。这里只有她被隔离在外。杨凡凡不明白的是季青姐姐看向她的眼神,愧疚、羡慕、悲伤、绝望,复杂得不可思议,对了为什么季青姐姐也出现在先生的课堂上?是觉得她夫君的时间被占用了吗?
杨凡凡忽然懂了。因为自己和可温都爱慕先生,而可温和先生偷偷摸摸在一起了,季青姐姐是在护食,是要守护自己的婚姻。你已不再是我的青儿姐姐,你只是季青,你夺走了我的李先生。
杨凡凡忽然又不懂,她不明白季青姐姐小小的胸部上“女”、“又”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她只能看明白上面的青字。现在可温雪白的左乳有了同样的符号,你的胸比季青姐姐还要丰满,她略羡慕地想。
室内散发着清香,“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要像蝉儿一样清净高洁,先生的教导刻在杨凡凡的心里。令杨凡凡感到可耻的,轮到她饮用时,她吸食了很久,白露始终未能从松木间流淌,尽管先生慈爱地对她说不在意,她却觉得自己像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自卑和嫉妒占据了女孩的心灵,杨凡凡认识到自己的平凡。
她不再快乐。
(七)
许可温后来不见了。
许家父母无动于衷。谁让可温有个年幼的弟弟?
有一天杨凡凡和季青姐姐去隔壁村请香。她们发现一个掉在猪圈里的老汉,猪圈的上方是茅厕,猪就生活在屎尿和泔水构成的烂泥中。老汉好像溺死般,走进看,伏在某种牲畜上抽搐。
浓烈的体臭飘荡在空气中。杨凡凡瞬间明白了老汉在做什么,她感到恶心。季青姐姐却已瘫软在地,紧张得浑身发抖,用神经质、不安的轻声细语对自己说:
“不是的……”
杨凡凡不明所以,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了。那个牲畜好像是“她”。
是可温。
可温过去柔顺的黑发缠结成一绺一绺,盖住半张小脸,脸上处处是黄白的浊液,牛奶的四肢杵在黑烂泥泞,沉甸甸的乳房像是怀孕待产的母猪,低垂着,乳波摇晃着,一只瘦骨嶙峋手在撕扯,雪白的背上趴着像虫子蠕动一样的老汉。老汉的另一只手则在兴奋地拉拽可温已变成一条一条的头发,像在扽直鞭子。可温的脖子折断似的歪倒,双眼空洞无神,鼻翼极力收缩,似嗅气味,口水像狗涎般拉长、滴下。可温发出声音了:“哼哧哼哧……”
母猪叫。
————
季青姐姐的诊断杨凡凡听不清楚,但她知道意思是可温疯了。许家说当然不能养在家里,杨家也不愿意,于是只好送去季青姐姐的小楼。杨凡凡看着可温,她的双保胎,她的好朋友。她经常半夜哭醒,噩梦,泪流满面。杨凡凡终于得到许家的同意,进入可温生活的卧室。她睡在可温的床上,用力捏床单上绣的凤鸾,硬硬的,硌的手疼。鸾是她,凤是可温,颠鸾倒凤。她知道一定有哪里出错了,从哪一刻开始她们的记忆开始错乱。她们的江湖梦,她们肩并肩站在一起罚站的人生,可温在那里被扭曲了。
杨凡凡晕厥了。她躺在床中央,看着木藻井的雕花,枯萎了。哭了很久,突然觉得背部好硬。掀开床褥,发现季青姐姐送给她们的纸本,封是水牛皮封,纸是桉树粗纸,被翻的软烂。从没看过可温这么凌乱的字迹,墨被泪水侵蚀,时间洇干,有些页粘黏在一起,杨凡凡用指甲很仔细地才挑开。日记,有秀丽的蝇头小字,还有歪歪扭扭的行楷,一定是给自己看的日记。干脆从第一页读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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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须写下所经历的一切,否则我会发疯的。那个被打断腿的混混又来了,青儿姐姐出于怜悯同意医治对方。凡凡和我在院子里等了好久,治疗终于完毕,青儿姐姐浑身香汗,虚弱地从室内走出。怎么会这么疲惫?我问青儿姐姐需不需要帮忙,她茫然地站在我们面前,一动不动,良久才吩咐我们今天就先回去。凡凡拉着我回家了。一定有什么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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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青儿姐姐说我们不光只能练武,还要学习文章典籍,她请来了一位李先生给我们补习。李先生腿脚有些不好,学识却极为丰富,我和凡凡很快就喜欢上了李先生。怎么总感觉先生有些眼熟,还有今天我们究竟学了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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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除了对我的催眠,同时让青儿姐姐对我施加了新的指令,到底是什么!?我好想和凡凡说话,告诉她这一切,可凡凡用厌恶的眼神盯着我,瞬间我说不出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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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青儿姐姐说过人人生而平等,可她自己为什么要叫先生主人,要自称‘青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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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凡说真希望主人就是丈夫。这太残忍了,我不能告诉她主人只是一个瘸腿的地痞。青儿姐姐跪在地面哭着求主人放过凡凡,主人让青儿姐姐在我乳上刺字,一针一针,疼,她的眼泪掉在我的左乳。更疼了。”
“比起青儿姐姐,主人好像更喜欢我的身体,我不知道在清醒的状态下被主人玩弄了多少回。数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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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痛苦了,我必须想出一个解决的办法。想了好久,我明白了,我不能既厌恶主人卑劣的身份和手段,又迷恋他的阴茎。我要爱上主人,你爱的人要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不是吗?青儿姐姐说过,思想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东西!我本就是主人的贱奴,尽管主人说不可以喜欢上他,但我依然要爱主人,否则我太痛苦了。”
“我向主人表白了,主人说我是头母猪。哈哈!”
杨凡凡读着读着,身体僵固了,心却在滴血,血液从心脏流到心脏,流遍了她的全身。终于看懂了。杨凡凡全身的毛孔都被绝望塞满,锥心刺骨地颤抖,隔着眼泪的薄膜茫然四顾,觉得好吵,才发现自己刚刚在哀嚎,一声声的号哭吵醒了许家幼弟。现在小孩子在哭,她却没有力气了。为什么只有自己得救?盯着日期看,那是两年前的秋天,那年,她们才刚刚知道武功,青儿姐姐还没嫁人,她们的江湖梦还没开始,可温的人生就已破碎。
故事必须重新讲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