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后单位就会停发母亲的工资,如果她还呆在武汉不回去上班的话。虽然我小时候一直认为大年30吃全年最丰盛的那餐为过年,也就是春节,至今也不太知道春节究竟何时开始,何时结束,也不太明确工资的实质,可在母亲看完单位来信,与舅舅窃窃细语议论上述内容的时候,我彻头彻尾地一冷,打了一个又长又久的寒颤,好象母亲、包括我自己立即变成了一无所有似地。母亲却反倒显得平静,可能是她将大姐误认为是给她发工资的单位,脾气早发过了?或许是因为在春节前,单位里通过邮局不仅给她汇来了工资,还汇了听说比工资还多很多的生活困难补助?哈哈!那时是一个对单位,对组织找不出任何发怨言理由的时代嘛。
“我已经打算春节后就回单位上班的。”母亲提高嗓门,就象那时好多人显得格外有觉悟,也就是有自觉性的样子,只不过口气依然有气无力地,拖泥带水地说了一句。
舅舅以他那惯有的“嗯”声,加上了一点儿嗡鼻音,让人却觉得他是不太认可母亲有那高的自觉性,但依然要出于礼貌地,对他姐姐说的话给予肯定。但这些足以让我觉得浑身涌出一股热气,母亲的工资好象突然回来了一样哦。在那段时候里,我总是借助于大人们营造的气氛和情绪,去理解本听不懂的大人们交谈话语的内容,哈哈!我有了一些活力,身子也就不再那么僵直,不再凝神盯着舅舅和母亲,左顾右盼起来:屋子里灯光还是有些暗淡,大人小孩的脸上都失去了春节的光彩,凝重的气氛并没有完全消褪,就连弟弟手中拿着的气球也好象泄了一些气,瘪囊瘪囊地。
母亲无精打彩、一句接一句地淡然无味地说着话语,舅舅比平日更多的“嗯!嗯!”和间或发出的支言片语,商定出了,舅母早就说起过几次,却被母亲和舅舅当成耳边风的办法来:让我大姐杨佳从蒋场来汉照料小姐姐,母亲带我们哥俩回去。这可是一个好主意,就是早没有在母亲俩姐弟的脑子里占一点儿位置——如果不是单位寄来停发工资信件的话。
自从小姐姐生病后,我们家好像就没有出现过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儿,可这会舅母似乎微露出了喜色,也许是在事关我家事上,自己的建议终于被采纳了一回?也许是认为舅舅、母亲俩姐弟终于明智起来了?那笑意真象冲突乌云的一缕阳光,在房子里映挂出了一道彩虹。
打这之后,我们哥俩更倍感出舅母的亲切,夹带着怜悯的关爱会加深感情的浓度?表弟听说我俩马上就得回乡下,变得和我俩依依不舍起来,小孩帮的朋友们不再要我去遵守他们的规矩,任我俩愿和谁玩就和谁玩,不管在那一帮,也不管在帮中的那一组,他们都对我们客客气气地。不知道弟弟怎么想,反正我是生出了近乎于留恋或酸意,慢慢地发展到不愿回自己的故乡,巴不得生出一个让我留下来理由的边缘了。。。。。。
小姐姐杨慧在我们回家之前,要和我们哥俩见见面的情感越来越强烈,听母亲说,她每天好象就只记得这事儿,一不留神时就嘀咕出大概内容如下的话来:说我们回去后,不知道她在有生之年是否还能看到我们。说得凄凄惨惨地。她才12岁呢,母亲说她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她的这些话是从那里学着说的。生老玻豪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哈哈!我不知道凄凉和痛苦是说出来的,还是?
我也听到母亲和舅舅们两口子商量过我们见面的事,他们也是担心怕一回去再见不着了。在大人们眼里3个同胞孩子都还不省人世,可其中一个已病入膏肓,团聚的机会不多了,当然啰,我们三姊妹中对这事要数小姐姐最清楚了。听母亲说,在我们去看她的前一天晚上,小姐姐鼓了老大的勇气才,将躲躲闪闪地将时常暗自唠叨的话,正面母亲说出来:
“我已经是走不远了,也许回不了蒋场了,你们一回去不知还来不来。在回去前把亮亮和俊儿带来和我玩一会吧。”她缓悠悠地语速,比静静地往下掉的眼泪还慢得多。小姐姐住的大病房中,虽然住着十几人,可一点都不热闹,二盏我们称之为电杆的日光灯,横吊在病房的中央,发着冷白色的光,把病房照得凄凉凄凉的。
“别说傻话啦!”母亲坐在她的病床边,给小姐姐擦眼泪:
“春天到的时候,我来接你。医生说过了,说你的病会治好的!”
小姐姐因衰弱,安静地躺在床上有一段时间了:
“我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说,现在不说,将来也许就没有机会说了。”小姐姐恳求母亲。
“再过两天,到星期天的时候,我和舅舅一起把他们带来见你。”母亲答应了她女儿的请求,两眼直望着小姐姐说:
“我看你这样子真叫人心里难受。”说完哽咽得嘴又瘪又颤起来。。。。。。
“妈你别难过。你看我不是高兴起来了吗?”小姐姐脸上挂着泪花,捂在白色的被子里,费好大的劲,使自己露出了坚强而安然的笑容。也是啊,有时要笑笑,真的比哭还不容易,甚至有人说比去死还不容易呢!
一想到为了一个7岁和一个4岁的孩子,为了生存下来,不得不离开,抓住了自己心的女儿回蒋场,母亲怎么还忍得住下掉的眼泪呢?中国的孩子是谁的?孩子应该谁来管?怎么来管?我真的不知道,现在就更不知道了。。。。。。
“这样就好。”母亲哽咽着,看看小姐姐,也强装出了笑脸:
“我去上个厕所。”说完首先扭过头,然后才转身站起来,一边背着小姐姐掉泪一边走出病房。
一走出病房门就猛哭不止,母亲的眼泪真多,一会儿就泪可洗面啦。在小姐姐去世后,她好象有一段时间天天哭,但泪水却总是有,流也流不完。
母亲还自作聪明呢,以为在小姐姐看不到的地方哭一段时间,自己可以排解伤心的痛,还可以不给小姐姐制造痛苦呢。她后来才知道,人心相通啊,特别是伤心的母女心更相通,小姐姐也在房子里比她更加抓紧时间哭呢!
过道里的白灼灯昏暗,满是病人、病人的亲人、护士、医生,来来往往的,母亲在这地方不能大哭,哭个痛快,否则就太不懂规矩了。小姐姐同病房的病人也多,加上看护的人也是满满的,过分的痛哭也不好啊,母女俩把能往心里去的眼泪一个劲地往里压。您可知道,我听说最痛苦的往往是眼泪倒流的时候,强压住不让眼泪往外流出一丁点的时候,看来母亲和小姐姐这俩个人都还不是世上最痛苦的人。谁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呢?我没有见过,也许某个读者见过!?
母亲自认为哭得差不多了,满心得意地擦一把眼泪,却红着眼走进病房。看见小姐姐慌忙用被子去擦泪,双方心里都清楚对方刚才都做了些什么,只是都没有言语。母亲静静地坐回到小姐姐的病床上,开始平静地谈话,二母真是心心相印啊,配合默契,同病房的十几号人也许只有几个细心人稍觉出了两母女反常的举动。
“把威威也带来,我只想见见他,他有父亲、母亲疼爱、照顾,不必我去为他操心。”小姐姐说。
“一定带来。”母亲的语气是够肯定的,她在想尽量满足小姐姐也许是临终前的要求。
“您今天就不要在这里陪我了。”小姐姐语气低沉,但带着强烈的祈求:
“回舅舅那去准备一下,明天我在这里等着你们。”
“明天早上去不行吗?”
“那就太迟了。”停了停:
“再说太迟了,车不好搭,带几个小孩抢车很难的。”
“你怎么办?”母亲放心不下。
“我现在还能照顾自己,做不了的,我会要别人帮忙的。”
女儿话说得在理,母亲不得不依,可她还是牵肠挂肚,临走时托付张大嫂:
“我今晚得到我弟媳那去,就拜您代为照料一下杨慧。”
张大嫂是来照看她八岁的得黄胆肝炎儿子的,心直口快,是个好心人,母亲去黄陂请胡大夫的那三天里,小姐姐就是托她照顾的。
“好,您放心去吧,一个两个都是照顾。”她说话时带着浓厚的黄陂口音。
“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在母亲松开女儿纤细的双手,按她的要求离开的时候,女儿误认为恳求的时机又到了,双眼深情地盯着母亲说。
“别说了!不行就是不行!”母亲何许太熟悉女儿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气、重复同样内容的话语,习惯性地用象铁打钢铸般理性的语气和感情已经被说服了的神情说完,扭头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