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酌坐进后座,才发现旁边还有人,自然而然就就问出口:“你去哪里?”
话语间,转头看向他,车窗外是庄华浩荡的建筑,他犹如天外一弯清冷的弦月,两人之间,明明座位相隔,却眼见着出现一道深不见底的天堑。
于是,她收起那点重逢儿时玩伴的喜悦,很有自知之明,补上一声,“少爷。”
湛寻嘴唇一张,刚想说什么,最后又抿紧了,声线倏凉地说:“唐月街。”
宋酌点头,两人顺路,难怪他会在车上。
一时间,密闭的车像个铁盒子,里边被绵沙填充,细细密密,这种气氛让人透不过气。
小时候,两人就算不说话,氛围也是融洽的,可以玩上几小时,如今,倒挺憋得慌。
好在一路畅通无阻,小李很快把车开到了唐月街,看着后视镜问后座的湛寻:
“少爷,你在哪里下车?”
“你先开,到了我再告诉你。”
先开?那就先送宋酌去咖啡厅,小李跟着导航走。等宋酌下车后,湛寻抬眼看了下那家店的名字:
遇见咖啡厅。
宾利启动,没开出百米。
湛寻就开口:“停车。”
等小李如释重负,开车离去后,他终于理会口袋里手机的来电震动,刚接通就听祝阙催促:
“寻哥,兄弟们都等你了,你到哪儿了?”
“唐月街。”
祝阙直接腾地站起,语气惊讶到震破天,“你怎么跑唐月街去了?咱不是说好在东街见吗!”
“迷路了。”他稍微拿远了手机,顺手拦了辆出租车。
迷……迷个鬼的路!
两条街一东一西,你就是瞎子也不可能跑到唐月街去。
祝阙望着对面那帮叫嚣的混混,额角滴下一滴汗,放软了语气,可怜巴巴的,“八中那帮孙子一直在骂咱们没种呢,你快点来震震场子,不然兄弟们干也干不过,嘴也嘴不过他们。”
出租车路过遇见咖啡厅,湛寻目色悠远,直至店里那抹短裙制服的娇小身影,她正脸颊带笑,面对点单的顾客。
刹那间,万物都被按了慢速键。
他甚至能触摸到车辆前驶、一寸寸与她隔空而过的时刻,在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的前一瞬,他收回了目光。
对话那头,祝阙叽叽喳喳的声音还在继续,像卡壳的磁带,在耳边糊成一团。
出租车离遇见咖啡厅越来越远,他渐渐听清了祝阙说的话,往上抓过额前银白的发,露出一双冷厉阴狠的眼,嘴里吐出噬人的字眼:
“让他们给老子等着,别到时候又是群怂货。”
遗落在出租车后的遇见咖啡厅,生意不温不火,每天都是那批固定的顾客。
老板娘貌似是个富家太太,开店为了打发时间,性格大方洒脱,又带点傻乎乎的可爱,破格招了宋酌和温采思两人做兼职。
温采思也住在湛荣居,是宋酌的邻居,两人又是初中同班同学,因此很熟络。
她也考上了凭州市的私立高,不过并未拿到减免学杂费的名额,所以高额的学费对她的单亲妈妈来说,压力很大。
宋酌听她抱怨过,就把她也介绍来了咖啡厅兼职。
温采思刚来没几天,有些不上手,不小心摔了杯冰摩卡,要重做一杯。
正式工对她意见颇大,皱着眉头吐槽:
“你这也是第三天了,怎么连杯子都拿不稳,还得增加我的工作量。”
“抱歉,但你做得太满了。”温采思刚和客人道完歉,心情也不太好,就直接把理由说了出来。
正式工本来就很烦带新人,又听她这么说自己,瞬间就克制不住拔高的语调,“你还好意思说我!要不你来做?耍嘴皮子嘴倒是够能的。”
她倏高的语气,惹得靠近咖啡台的几个年轻男生注目,温采思委屈地红了眼角。
宋酌在她们你言我语的时候,已经把咖啡重新做好了,递给温采思,眼神安慰,示意她重新端给客人,温采思目露感激。
在上班时空闲的间隙,温采思问起她最近的情况,“我昨天听说701失火了,把我吓了一大跳,还好见你没事,你现在住在哪儿呀?”
“湛叔叔家。”宋酌整理杯子,放进消毒柜,一边应道。
温采思无聊地把杯垫在台上旋来旋去,闻言动作顿了顿,接着问:
“就是那个资助你上学的……大老板?”
“没错,他就是湛叔叔。”
“唉,可惜我妈的脾气你也知道,不然就叫你来我家住了,”温采思有些失望,“你住他家的话,我们下班就不能一起回家了。”
“估计不用多久701就能修好了,到时候咱们再一起回家,我知道有家店的炸串儿超好吃,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她说起吃,眼睛闪出光亮。
温采思也不再蔫了吧唧,而是有了期待般的点点头。
她们是兼职生,不用上晚班,下午五点就能回家了,两人脚脖子都站得酸痛,恨不能赶紧换下制服回去,瘫倒在软乎乎的大床上。
小李按时来接她,宾利车停在店门口。
酷暑时,五点的太阳热气未消,依旧霸道晒人得很。小李还顶着暑气,站在车外边等她,翘首以盼,时不时拿纸巾擦汗。
宋酌远远地见了,不想让他多等,不由地加快脚步,一边朝身后的温采思挥了挥手,“明天见。”
“嗯,明天见。”温采思笑意浅浅。
几步小跑,宋酌脸蛋也被灼得粉扑扑,她说:
“小李叔叔,外边热,你可以到车里等我的,我认得你开的车。”以为他是担心自己会错过他。
小李又换了张纸巾擦汗,干笑几声,嘴里嘟嘟囔囔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有句宋酌听出来了。
他说:
“唉,不说了,咱们上车吧。”
说着,小李要去另一侧帮她开车门。
宋酌身体力行,不懂他为什么要绕到另一边去,直接就近探手打开左侧的车门,边说:
“我自己来,坐这边就行──了。”
最后一个字顿了半晌才说完整。
因为车门打开,湛寻正阴着张俊脸,视线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他眼角边有一道渗血丝的伤痕,头发也有些凌乱,配上他阴凉的态度,让她觉得车里冷气开得有点低。
原来这边坐着湛寻,她本该弯腰坐进去的身子,有些不协调地竖起。视线移开时,发现他的右手手指骨都带着淤青和紫红,在他白皙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于是不由地问:“你怎么受伤了?”
小时候,他沉默寡言,身上偶尔会带着或青或紫的印子,她每次都担心是不是谁欺负了他,可他都扯下衣服遮住小声说:不小心磕到了。
稍微忆及过去,她又紧接着问:“谁欺负你了?”
这句话不是她第一次说,自然也不是湛寻第一次听。
他几乎能看得轻细小的血管的眼皮眨了下,眼神软了一瞬,突然又故意伪装自己,赌气般说:
“没谁。”
说完头转向另一侧,留下个发丝柔软的背影。
对他固有的印象在作祟,在宋酌眼里,湛寻就像是个受了委屈但是忍着不说的人。
她轻轻关上车门,准备从另一侧上车,无意间看见温采思还站在原地,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方向,见她忽然转头,又挥了挥手,才朝地铁站走去。
她从右侧上车,湛寻又趁她上车时把头别向左边。
唉……他这是受了委屈在强忍着啊。
宋酌坐近了点,放柔了语气,像是小时候在逗他说话那样,轻轻的、像草莓味儿的冰棒甜度适中,
“到底是怎么了?谁打你了?你和我说,我去帮你教训他们。”
此时的宋酌关心则乱,完全忘记聂爷爷所说的,让她离湛寻远点。
她左腿关节折起,向着他侧坐着,前倾上半身。
能看到他浓密墨黑的眼睫毛在微微颤动,这都委屈地要哭了?
她像小时候的他那样,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表示想和他说话,希望能让他开口。
可空气里还是静默一片,只能听到他乖巧有频率的呼吸声。
前面的司机小李看不过去,心想谁欺负谁啊,刚刚我都没敢和少爷同车坐着。也怪自己今天见鬼了,连着接送他。
刚才他本来要去接宋酌回家的,接到了湛寻的电话,说他也在唐月街,要他去接他,他的心真是拔凉拔凉的,尤其是见到湛寻身上带伤,阴骘的模样,简直要冻僵了。
所以他干脆到车外解解冻,省得被冰冻窒息而厥过去。
此时,他见宋酌不停地烦这位乖张的小少爷,心肝都替她颤了几颤,亏她还在不停地问,没见人都歪靠着想睡觉了嘛。
于是,小李好心地出声提醒:
“宋酌小姐,通常都是咱们家少爷收拾别的混混,”他说得湛寻仿佛在替天行道一样,“没谁敢欺负他的,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湛寻闻言,眉毛皱出一道凌峰。
可小李还浑然不觉,在前面说着:
“你别看他眼睛边有条小血痕,别人指不定满脸都是淤青呢。”
怎么样?少爷,我夸你夸得好吧,把你夸得贼威风。
宋酌慢慢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认真打量湛寻右手指骨上的伤。
而湛寻,牙槽紧合,眼尾掷出寒光,就差把小李给踹出去了。
小李还夸得劲了,又接着说:“手指上的伤,那都是揍别人揍的,宋酌小姐你没打过架,这些自然都不知道,所以啊,少爷那是教训别人来着,别人哪里动得了他呀,你就别担心了。”